夜风如刀,刮过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姜芸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脚步却有些虚浮。从张师傅家出来,老匠人那句“灵泉是匠心所化,若用在不义之人身上,会玷污泉水,反噬宿主”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扎在她的心口。
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上鬓角。那里,几缕新生的白发在月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暗红色,与灵泉池底蔓延的纹路如出一辙。那本民国绣娘日记上的警告——“救恶者,泉反噬,宿主折寿”——每一个字都化作烙铁,烫得她灵魂战栗。
救,还是不救?
张强是王桂香的儿子,是那个曾经对她百般刁难的婆婆唯一的依靠。他病了,病在灵泉,病在对绣品的痴狂。从人情上,从医嘱上,似乎都该救。可他又是背叛者,为了钱财,将合作社的绣品卖给山崎,甚至险些泄露了灵泉空间的秘密。他是不义之人。
救他,就是用自己的阳寿,用苏绣未来的根基,去为一个背叛者续命。这是饮鸩止渴。
不救?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消逝?看着王桂香那绝望的叩首在脑海中回响?姜芸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这又是釜底抽薪,抽走了她作为“人”的良知。
合作社的灯光就在前方,温暖而明亮,此刻却像是一个遥远的彼岸。姜芸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一阵咳嗽。她扶着墙壁,正想缓一缓,一个黑影却悄无声息地从巷子的拐角处闪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姜小姐,深夜拜访,失礼了。”
声音阴冷,不带一丝温度,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姜芸猛地抬头,看清了来人。那是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约莫四十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眼神却像毒蛇一样,阴冷地锁定着她。她认得这张脸,之前在县里,山崎雄一身边就有这个人。
“你是山崎的人?”姜芸瞬间警惕起来,身体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悄悄摸向了口袋里的手机。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赫然是张强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面色灰败的照片。
“张强先生的情况,想必姜小姐很清楚。”男人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医生说,他撑不了多久了。而唯一能救他的,只有你。”
姜芸的心沉到了谷底。“你们想怎么样?”
“很简单,”男人划开屏幕,调出一份文件,“我们希望姜小姐能‘大发慈悲’,用你的灵泉水,救救张强先生。毕竟,他也是为了我们‘山崎株式会社’的‘事业’才病倒的,我们不能不管他。”
“事业?”姜芸气极反笑,“偷窃别人的心血,也叫事业?”
“姜小姐言重了。”男人脸上的微笑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狠厉,“我们只是想提醒你,有些事,不是你一个人能扛得起的。比如,你的合作社。”
他将平板电脑转向姜芸,屏幕上出现了一篇写好的新闻稿,标题触目惊心——《非遗传承还是自毁长城?苏绣合作社滥用化学制剂,传统工艺何去何从?》。文章里,详细描述了“化学固色剂”如何“破坏”苏绣的天然质感,甚至引用了所谓的“老匠人”的“痛心疾首”,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直指合作社的命脉。
“这篇文章,明天早上就会出现在国内各大门户网站的头条上。”男人慢悠悠地说,“到时候,你的‘技术革命’,就会变成一场‘文化灾难’。你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都会在舆论的唾沫里,化为泡影。”
姜芸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血腥味弥漫开来。她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在这个时代,毁掉一个人,毁掉一个品牌,只需要一篇精心策划的负面新闻。
“还有这个。”男人又调出一份协议的扫描件,正是张强签署的那份“卖绣品协议”,上面有山崎雄一的亲笔签名。“如果张强先生不幸去世,这份协议就会立刻公之于众。协议里写得很清楚,他是在为合作社‘处理库存’。届时,合作社就成了销赃的同伙,你和你的绣娘们,都要承担法律责任。”
一环扣一环,招招致命。
威胁合作社的声誉,再以法律风险施压。山崎这是要将她逼到绝路,逼她不得不就范。
姜芸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她看着眼前这张道貌岸然的脸,真想一巴掌扇过去。但她不能,她身后是整个合作社,是几十个绣娘的生计和梦想。
“给我……考虑的时间。”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当然。”男人看了一眼手表,“我给你十二个小时。明天早上八点之前,我需要你的答复。要么,张强得到灵泉水的救治;要么,全世界都知道你们合作社的‘真面目’。”
说完,他收起平板,优雅地朝姜芸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子里,只剩下姜芸一个人。夜风更冷了,吹得她浑身发抖。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刚才强撑着的力气,在这一刻被抽得一干二净。
救,合作社万劫不复,灵泉反噬,自己命不久矣。
不救,张强必死无疑,王桂香会彻底崩溃,合作社同样面临法律和声誉的双重打击。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用亲情、道义、法律和商业手段编织起来的,天衣无缝的死局。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是林晓。
“芸姐,你没事吧?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林晓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姜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我没事,刚在张师傅家。怎么了?”
“我查到一些东西。”林晓的语速很快,“关于山崎的那个媒体威胁。我托了省城媒体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山崎株式会社在国内媒体圈的人脉几乎为零,他们所谓的‘各大门户’,根本联系不上。那篇稿子,他们最多只能发在一些三流的小网站上,掀不起什么浪花。这很可能是在虚张声势!”
虚张声势?
姜芸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漆黑的隧道里透进了一丝光。对,山崎是日本企业,在国内的舆论场,他们并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他们这是在赌,赌她不知道底细,赌她会因为恐惧而妥协。
“还有,”林晓继续说道,“我刚才去医院,想看看张强的情况,结果看到山崎的人在医院外徘徊,好像想找王桂香。我让合作社的保安盯住了他们。”
挂了电话,姜芸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媒体的威胁,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但那份协议,却是实实在在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且,山崎的人还在医院,他们肯定还有后手。
她扶着墙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合作社走去。她需要冷静,需要思考。
推开合作社的门,温暖的灯光扑面而来。她习惯性地走向自己的工作台,那里有她的绣绷,有她的针线,是她所有力量的源泉。
然而,她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门后的阴影里,蹲着一个人影。
是王桂香。
她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听到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在看到是姜芸时,她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审判者,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芸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王桂香,这个曾经让她恨之入入骨的女人,此刻却显得如此可怜和脆弱。
“你……你都听到了?”姜芸轻声问。
王桂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像是想否认什么。她从怀里掏出手机,屏幕还亮着。她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将手机递到姜芸面前。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照片拍的正是那份“卖绣品协议”的特写,山崎雄一的签名清晰可见。
“我……我躲在门后……听到了……”王桂香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个黑西装的男人……他说……如果强强死了,就要把合作社搞垮……我……我偷偷拍了……”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算计和刻薄,只剩下一种近乎哀求的悔意和……保护。
“姜芸……以前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可合作社是大家的,是绣娘们的饭碗……强强做了错事,该受罚……可不能让山崎那个畜生……把我们都毁了……”
姜芸看着照片,又看看王桂香。她忽然明白了。这个女人,在儿子和所谓的“家族利益”之外,终于看到了更重要的东西。那是一种朴素的,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集体意识。
她没有去接手机,只是静静地看着王桂香,疲惫的心里,涌起一丝复杂的暖流。
威胁还在,困境未解。但此刻,她不再是孤军奋战。
她走到自己的绣绷前,坐下。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绷好的素绸上,泛着柔和的光。她拿起一根金线,却没有穿针。
她看着金线上流转的光,脑海里浮现出小满专注的眼神,张师傅粗糙的手掌,林晓忙碌的身影,还有此刻,身后那个蜷缩着,却终于选择站出来的婆婆。
救张强,不能再用灵泉。那是饮鸩止渴,更是对匠心的亵渎。
但也不能让山崎的阴谋得逞。
她的目光落在那根金线上,眼神从迷茫、痛苦,一点点变得清澈、锐利。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反而生出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不能被威胁左右。绝不。
夜色深沉,合作社的灯光,像一颗不屈的星,在黑暗中静静地亮着。姜芸坐在绣绷前,一动不动,像一尊沉思的雕像。她知道,天亮之后,将是一场更艰难的博弈。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