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灯光，像一汪沉静的湖水，将姜芸和王桂香的身影包裹其中。
空气里，丝线与木料的清香混杂着一丝绝望的尘土味。王桂香还保持着递出手机的姿势，手臂在微微发抖，那双曾经刻薄而锐利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水光，像蒙尘的玻璃，透出一点脆弱的祈求。
姜芸没有立刻去接那部手机。她的目光越过王桂香的肩膀，落在自己工作台上的绣绷上。那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清荷图》，荷叶如盖，脉络分明，是她准备为“非遗扶贫成果展”创作的新品。此刻，那一片片舒展的荷叶，在她眼中，仿佛成了一面面盾牌。
她缓缓收回视线，看向王桂香。这个女人，曾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坎，一道用刻薄与偏见筑成的坎。而此刻，这道坎正在自己面前，一寸寸地崩塌、瓦解。
“你先起来。”姜芸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她伸出手，不是去接手机，而是扶住了王桂香冰凉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王桂香的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跪蹲而麻木，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不明白姜芸为何如此平静，这种平静让她更加惶恐。
“姜芸……我……”
“照片我看到了。”姜芸打断了她，目光转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你做得对。”
简单的四个字，让王桂香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姜芸。预想中的责难、质问、甚至是嘲讽，全都没有。只有一句平静的“你做得对”。
这比任何严厉的指责都让她感到无地自容。眼泪，终于决堤而下。她不是为自己而哭，也不是为儿子，而是为这份迟来的、被她亲手推开的善意。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合作社……”她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剧烈起伏。
姜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旁边的桌上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王桂香需要的，不是原谅，而是一个让她能够赎罪的机会。
而那个机会，就在她手里的手机里。
“林晓说，山崎在国内媒体圈没有根基，那篇稿子，他们发不出去。”姜芸缓缓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给自己梳理思路，“他们是在赌，赌我们被吓住，赌我们不敢赌。”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王桂香，眼神清澈而坚定：“所以，我们不能怕。一旦怕了，就正中他们的下怀。”
王桂香愣愣地看着她，眼前的这个儿媳，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的柔软和迟疑，身上散发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锋芒。那不是凌厉，而是一种淬炼过的坚韧。
“那……那协议怎么办？强强他……”
“协议是山崎最大的底牌，也是我们最大的机会。”姜芸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敲打着命运的鼓点，“这份协议，证明了张强是被他们利用和胁迫的。只要把它交给警方，山崎就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敲诈勒索’的嫌疑人。”
她终于伸出手，从王桂香颤抖的手中接过了手机。屏幕上，山崎雄一的签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但是，只有照片还不够。”姜芸的眉头微蹙，“我们需要原件，或者更直接的证据。”
王桂香的眼神黯淡下去：“原件……强强肯定藏在什么地方了，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姜芸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们先走第一步。你把照片发给林晓，让她立刻联系警方，以敲诈勒索的罪名报案。同时，让林晓联系省城的媒体朋友，不是被动等待，而是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王桂香茫然地抬起头。
“对。”姜芸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山崎不是想搞臭我们吗？那我们就先告诉所有人，山崎株式会社是如何威逼利诱一个绣痴，窃取我们的商业秘密，甚至不惜以人命相要挟。我们要把舆论的主动权，抢在自己手里。”
这番话，让王桂香彻底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还可以这样“反击”。在她的认知里，遇到这种事，要么忍气吞声，要么鱼死网破。而姜芸，却在这死局里，硬生生开辟出了第三条路。
“我……我马上去发！”王桂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乱地操作着手机。
姜芸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她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拿起那根一直没穿针的金线。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沉静下来。
她想起了张师傅的话，想起了日记上的警告。灵泉的反噬，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但她现在明白了，真正的匠心，不仅仅是坐在绣绷前穿针引线，更是面对黑暗与不公时，那份守护光明的勇气。
救张强，或许有另一种方式。一种不折损阳寿，却能真正唤醒他灵魂的方式。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种子，在她心中悄然埋下。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姜芸看了一眼王桂香，后者也紧张地停下了动作。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姜小姐，考虑得怎么样了？”电话那头，依旧是那个阴冷的男人声音，带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傲慢。
“考虑好了。”姜芸的声音平静无波，“我不会用灵泉水。”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轻笑：“姜小姐，不要冲动。你还有十二个小时，没必要现在就给我答案。”
“我已经给你答案了。”姜芸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合作社的桑叶田在夜风中起伏如浪，“山崎株式会社的伎俩，我领教了。用一篇发不出去的假新闻吓唬我，再用一份胁迫签署的协议威胁我。你们日本人的‘商道’，就是如此上不了台面吗？”
男人的呼吸明显一滞，声音瞬间变得阴沉：“你……调查我？”
“我只是在保护我自己。”姜芸的语气愈发冰冷，“你威胁我，说张强死了，协议就会曝光。好啊，你曝光吧。我倒要看看，当警方看到这份协议，看到山崎雄一的签名时，会怎么定义你们的行为。是商业纠纷，还是跨国敲诈勒索？”
“你！”男人显然被戳中了痛处，声音里带上了怒气，“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罚酒？”姜芸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怜悯，“就在刚才，你的同伙在医院外徘徊，试图接触张强的母亲，已经被我们的保安控制了。现在，警方应该正在赶去的路上。而你，作为敲诈勒索的主谋，觉得还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男人愈发粗重的呼吸声。他没想到，自己精心布置的威胁，在对方眼里，竟是一个漏洞百出的笑话。他更没想到，对方竟然抢先一步，反将了一军。
“你……你等着！”男人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话，便仓皇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姜芸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松懈下来。她靠在窗框上，额头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刚才那番话，她说得气势十足，实则也是在赌。赌山崎的人真的被控制，赌警方会迅速行动。
“芸姐……”林晓的电话紧接着就打了进来，声音里难掩兴奋，“王阿姨的照片收到了！我已经报警了，警方说会立刻处理。另外，我联系了《省城日报》的记者，他们对‘东洋资本威胁非遗传承’这个选题非常感兴趣，说马上就要出稿！”
“好。”姜芸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医院那边呢？”
“保安说，那个人看到警察来了，想跑，被当场按住了。现在正在派出所录口供。”
“太好了……”姜芸感觉一阵虚脱，但心里那块压着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她转过身，看到王桂香正怔怔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姜芸……谢谢你……”
“不用谢我。”姜芸走过去，将手机还给她，“是你救了我们，也救了你自己。”
王桂香低下头，看着手机里那张照片，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是释然的泪。
“姜芸，”她抬起头，眼神里多了一丝坚定，“强强他……他以前跟我提过一嘴，说那份协议的原件，他藏在了一个地方。他说，那是他最后的‘护身符’。”
姜芸心中一动：“藏在哪儿了？”
“他说，藏在……他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一个地方，老屋后面那棵大槐树的树洞里。”王桂香回忆着，“他说，那里最安全，谁也想不到。”
老屋，就是姜芸和张强曾经住过的那个家。那个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地方。
“好，我知道了。”姜芸点点头，“现在，我们先去医院。”
“去医院？”
“对。”姜芸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山崎的威胁解除了，但强强的病还在。既然不能用灵泉，那我们就用另一种方法救他。”
她想起了那个刚刚萌生的念头，那个关于“匠心”的念头。
“用苏绣的魂，把他从痴魔里，拉回来。”
夜色渐深，但合作社的灯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姜芸和林晓、王桂香一起，走出了合作社。王桂香主动提出要去老屋找协议，而姜芸和林晓，则直奔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姜芸接到了张师傅的电话，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姜芸，我……我想了一晚上，老祖宗的书里，确实提过一嘴，说灵泉反噬，并非无解。若宿主心有执念，为护正道而动用灵泉，反噬可减。但若……若能以‘匠心’代‘灵泉’，化戾气为生机，则为大善……”
姜芸的心，豁然开朗。
匠心代灵泉。
这正是她想到的路！
挂了电话，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她不仅要救张强，更要让他明白，苏绣的真正价值，不在于它能换来多少钱，而在于它承载的那份代代相传的，不灭的匠心。
抵达医院时，张强依旧在昏迷中，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什么。姜芸俯下身，仔细去听。
这一次，她听清了。
张强在反复念叨着：“……绣……绣娘……金针……她……她让我……把东西……藏在……槐树……”
姜芸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的，是那个民国绣娘的幻象？还是……这背后，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她看着张强痛苦而迷惘的脸，心中那个关于“匠心唤醒”的计划，愈发清晰起来。而那棵老槐树，此刻仿佛也成了一个神秘的符号，在夜色中，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