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没有再阻拦,陆明璃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陆府。陆母看着外孙们活泼的身影和女儿终于归家,脸上露出了三年来最由衷的喜悦,忙前忙后地安排住处,吩咐下人准备各式用品,府中一时充满了久违的生气。
待到夜深人静,孩子们被乳母带去安睡,陆明璃坐在母亲房中,看着烛火下母亲慈爱的面容,犹豫再三,还是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
“母亲,”她声音很轻,“我与沈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听你们言谈,我似乎本应是他的嫂嫂,可为何……又为他生下了孩儿?”
陆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她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着,眼中充满了痛惜与难以释怀的怨怼。
“璃儿,你既然问了,娘便告诉你。”
“你原本是给永昌侯世子沈琰……冲喜的,可他……在你们成亲当晚就突发恶疾,去了。”
“之后……”陆母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沈玦,他那个弟弟,便对你……强取豪夺!” 这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开始时,你是不愿的,百般抗拒!”
她看着女儿茫然的脸,继续道:“后来,你逃去了江南,却遭人陷害,身中……媚药。” 陆母的声音带着愤怒,“是他救了你,可娘看来,他哪里是救!分明是蓄谋已久,趁人之危!”
“再后来,你与他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陆母眼中涌上泪光,“最终惊动了皇上。陛下怜你处境,才特下恩旨,命你为沈琰守孝三年,期满后婚嫁自由!”
“可那沈玦!”陆母情绪愈发激动,“他何曾放过你?他……他让你怀了身孕!这件事被捅到御前,皇上震怒,将他关入大牢一月,重打了板子!” 她握住陆明璃的手收紧,“后来,你被西凉乌维的人绑走,失踪三年,受尽苦楚,甚至失了记忆……这一切的源头,皆是由他而起!如今他寻你三年,头发也白了。在娘看来,这不值得同情!若非他当初执迷不悟,步步紧逼,你何至于此?!”
陆明璃静静地听着,原来,他们之间并不是两情相悦,而是纠缠着如此多的逼迫、算计。
她沉默良久,忽然抬起眼,轻声问出了一个问题:
“那……母亲,后来呢?在我失踪之前,我与沈大人之间,可曾……有过两情相悦之时?”
陆母被她问得一怔,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更加生气地驳斥道:“什么两情相悦!不过是他权势逼人,你无力反抗,渐渐认命罢了!从头至尾,就是一场强取豪夺,何来真心可言?!”
若真全然是强迫,为何那个男人在找到她时,会流露出那样深切的痛苦与失而复得的狂喜?为何他的拥抱带着那样沉重的悲伤?为何……她在推开他时,心口会传来莫名的抽痛?
陆明璃死而复生、失踪三载后重返京城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茶楼酒肆、深宅后院,无人不在议论此事。永昌侯府当年的旧事、沈首辅与新寡嫂嫂的禁忌之恋、陆家女守孝期满后的自由身,以及那一双年幼的孩儿……所有这些要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今春最引人注目的话题。有人唏嘘感叹命运无常,有人暗中非议旧事不堪,更有人揣测着陆家女儿与权倾朝野的沈首辅,未来将何去何从。
自陆明璃回陆府后,沈玦几乎成了陆府的常客。每日下朝,他的马车便会准时停在陆府门前。院内他陪着两个孩子玩耍,耐心教导他们识字;或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苏衡为陆明璃施针;偶尔,他也会尝试与陆明璃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关于京中风物,关于孩子们幼时的趣事,语气平和,绝口不提过往,更不施加任何压力。他总是待到陆明璃面露倦意,准备安歇时,才起身告辞,踏着月色归去。
金殿之上,皇帝目光扫过下方的陆文远,忽然开口:“陆爱卿,朕听闻,你的女儿……嗯,沈爱卿替你找到了?”
陆文远被问得一怔,脸上表情有些复杂,什么叫“他的女儿沈玦找到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含糊应了一声。
倒是沈玦,坦然出列,躬身回道:“回陛下,陆明璃……确于几日前寻回,已安然返回陆府。多谢陛下挂怀。”
皇帝点了点头,看着他两鬓的白发目光深沉。
散朝后,皇帝单独将沈玦留了下来。
御书房内,皇帝看着恭敬立于下方的沈玦,缓声道:“沈爱卿,如今陆氏已然寻回,安然无恙。你们的孩子,朕听说也都聪慧可爱,快四岁了吧?”
沈玦垂首道:“是,劳陛下记挂。”
皇帝微微倾身,语气温和道:“陆氏为沈琰守孝三年,期满恢复自由身,此乃朕亲口所许。如今三年已满,她既已归来,你们又有孩儿,孩子始终需要有个身份,无名无份可不行。” 皇帝顿了顿,继续道,“朕看,不如就此成全了你们。朕,亲自为你们赐婚,如何?”
沈玦猛地抬头,看向皇帝,眼中难掩惊喜与激动!他等待这一刻,等待一个能名正言顺守护在她身边的机会,已经等了太久太久!纵然璃儿记忆未复,但有了陛下赐婚,便是天下最正统的名分,足以堵住悠悠众口,也能让璃儿和孩子们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家!
他撩起衣袍,郑重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
“臣——沈玦,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赐婚的旨意来得极快。宣旨的内侍手持明黄卷轴,分别踏入了陆府与永昌侯府。
圣旨中不仅赐婚沈玦与陆明璃,更将婚期定在了七日之后!旨意中还特意言明,沈玦与陆明璃所生之子沈昭,承袭永昌侯府世子之位,为未来侯府继承人;其女沈曦,册封为郡主。
旨意宣读完毕,陆府前厅一片寂静。陆文远神色复杂地接旨谢恩,心中五味杂陈。而内室之中的陆母,在听清楚圣旨内容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待宣旨内侍一走,陆母猛地站起身,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好你个沈玦!趁着我女儿记忆全无,就去陛下那里求来这赐婚圣旨!七日!这是生怕夜长梦多!”
圣旨已下,便是金口玉言。纵然她有千般不愿,万般不甘,也不可能违逆皇命。如今沈玦手握圣旨,名正言顺,将她所有的反对都堵在了喉咙里。
皇帝的赐婚沈首辅,对象还是那位历经波折、失踪归来的原嫂嫂陆明璃,这桩婚事本身就充满了足以让全城热议数月的谈资。加之婚期紧迫,仅有七日,永昌侯府与陆府,乃至整个礼部相关人员,都开始昼夜不停地忙碌起来。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所有流程在皇权的加持与沈玦的默许下,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进行着。红绸开始装点两府的门楣,各式聘礼、嫁妆流水般抬入抬出,裁缝日夜赶工缝制着华丽的婚服,整个京城仿佛都沉浸在一片喧嚣而喜庆的忙碌之中。
与忙碌的永昌侯府相比,陆府内苏衡的针灸与汤药一日未曾间断。经过几日治疗,陆明璃能感觉到,自己那空白了三年的大脑,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一些破碎的、毫无逻辑的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现。
有时是江南朦胧的烟雨,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慌的燥热;
有时是深夜书房里摇曳的烛火,映照着一个挺拔而模糊的背影;
有时是手心传来的、被紧紧攥住的微痛与灼热温度;
偶尔,耳边甚至会响起一声极轻的、带着压抑痛苦的叹息,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
“苏院首,”她忍不住轻声询问,“我脑海中会闪过一些陌生的画面,但……它们很乱,我拼凑不起来。”
苏衡宽慰她:“这是好现象,说明淤塞的经络正在疏通,被封存的记忆开始松动。不必急于求成,更不必强行拼凑,顺其自然便好。待淤血尽去,脉络通畅,记忆自会如水到渠成般归来。”
陆明璃点了点头,可心底的忐忑并未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