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七日之期已至。永昌侯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喧嚣鼎沸。苏衡携着楚月华,安国公,四皇子宇文珏,乃至苍梧等人皆已到场。苍梧穿着沈玦特意为他准备的大周服饰,看着这与他部落仪式截然不同的盛大场面,眼中充满了新奇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沈玦亲自前往陆府迎亲。他身着大红喜服,身姿挺拔,虽然两鬓的霜色在红装的映衬下依旧显眼,却更添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沉稳气度。他骑在高头骏马之上,穿行在熙攘的街道,引得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无不赞叹首辅大人的风姿,亦有人艳羡陆家小姐苦尽甘来。
陆府,闺房之内。
陆明璃早已梳妆妥当,凤冠霞帔,妆容精致,美得不可方物。然而,端坐在镜前的她,脑海中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终于连接起来,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越来越清晰——
江南画舫上令人窒息的燥热与那双强有力臂膀的禁锢……
深夜书房里,他步步紧逼的灼热呼吸与她无力的抗拒……
他跪在御前,为她力争自由时孤注一掷的背影……
得知有孕时,他眼中那狂喜与忧虑交织的复杂光芒……
还有……西凉荒原上,他撕心裂肺呼喊着她的名字……
所有被遗忘的爱恨纠葛、痛苦挣扎、无奈沉沦,以及那些深埋在无奈与伦常之下的、不容于世的深情,在这一刻,完完整整地回归了她的脑海。
她想起来了。
全部想起来了。
那个对她强取豪夺,却又爱她入骨,让她恨过、怨过,最终却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的男人——沈玦。
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冲淡了脸颊上精致的胭脂。
“小姐?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秋云进来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吓了一跳,连忙上前。
陆明璃迅速用指尖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声音尽量平稳:“无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震天的喧闹和喜娘的高喊:“新郎官来接亲啦——!”
陆明璃心猛地一跳。她站起身,由秋云和喜娘扶着,盖上红盖头,一步步向外走去。
府门前,沈玦看着那抹被众人簇拥着的、窈窕鲜红的身影向他走来,即使隔着盖头,他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他快步上前,忘记了周遭的所有喧嚣,眼中只剩下她。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小心翼翼的颤抖,低低唤道:
“璃儿……你终于,要嫁给我了。”
红盖头下,陆明璃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泪水再次涌上眼眶。她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必然是那副在外人面前冷峻,唯独在她面前会流露出柔软的模样。
她轻轻抬手,隔着盖头,仿佛想要触碰他那早生的华发,指尖却在半空中生生顿住。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入她的脑海——他不知道她想起来了。
这三年的分离,皇帝的赐婚,还有他们之间那笔算不清的旧账……一股混合着委屈、释然、以及一丝顽皮报复心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她忽然不想让他知道,她已不再是那个茫然无措、任他安排的失忆女子。
“沈大人,吉时已到,我们……该上花轿了。”
沈玦的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便被更多的满足与期盼取代。无论如何,她此刻正穿着嫁衣,走向他。他连忙应道:“好,好,我们上轿。”
他小心翼翼地从喜娘手中接过她的手,牵引着她,走向花轿。
红盖头下,陆明璃的唇角,悄悄勾起了一抹无人得见的、混合着泪意与狡黠的弧度。
沈玦,我们的账,慢慢算。
婚礼由皇帝亲自主持,荣宠至极,也昭示着沈玦在朝中无可撼动的地位与圣心。喧闹的仪式过后,陆明璃被送入精心布置的洞房。
沈玦在外应酬宾客,无人敢真正灌酒,但他依旧饮了不少,带着一身清冽的酒气回到了新房。
他挥手屏退了侍立的丫鬟,拿起桌上的玉如意,手指微微发颤,轻轻挑开了那方鲜红的盖头。
烛光下,盛装的陆明璃微微抬眸,容颜绝丽,眸光流转间,他心头一热,深情的目光几乎要将她融化,拿起合卺酒,与她交臂饮下。酒液入喉,甘醇中带着一丝辛辣。
放下酒杯,沈玦忍不住俯身,想要吻上那思念了无数日夜的唇瓣。
陆明璃却抬起手,轻轻抵住了他的胸膛,力道不大,她垂下眼睫,声音平静:
“沈大人,如今的你,于我而言,与陌生人并无太大分别。行此……亲密之事,怕是不太合适。”
她抬眼看他:“今晚,我想去陪孩子们睡。”
沈玦的动作彻底僵住,酒意醒了大半。他看着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是啊,他不能急,无论她是否记得。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失落和身体本能的渴望,缓缓直起身,声音有些沙哑:“嗯,我知道。你别紧张,我……我去隔壁房间。”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大步走了出去。门外,他低声吩咐凌云:“去把隔壁房间收拾出来,再准备些……冷水,我要沐浴。”
新房内,重归寂静。陆明璃看着那扇被他关上的门,心底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有不忍,又夹杂着几分“报复”得逞的微妙快意。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两个小脑袋一先一后探了进来,是秋云带着沈昭和沈曦来了。
“娘亲!” 沈昭胆子大些,迈着小短腿跑了进来,沈曦也怯生生地跟在后面。
看着这一双粉雕玉琢的儿女,陆明璃蹲下身,张开双臂,将两个孩子紧紧搂进怀里。温热的、带着奶香的小身子填满了她的怀抱,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连接让她泪水瞬间决堤。
“昭儿,曦儿……我的孩子……” 她声音哽咽,一遍遍抚摸着孩子们柔软的头发。
“娘亲不哭……” 沈昭伸出小手,笨拙地替她擦眼泪。沈曦也学着哥哥的样子,用小手帕往她脸上蹭。
陆明璃破涕为笑,握住他们的小手,贴在脸颊,柔声引导:“乖,再叫一声娘亲听听。”
“娘亲!”
“娘亲!”
两个孩子清脆稚嫩的声音,驱散了她心中最后的阴霾。她将孩子们搂得更紧,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骨肉亲情,低声喟叹:
红烛高燃,映照着相拥的母子三人,温暖满室。而一墙之隔,另一个房间内,沈玦浸在微凉的冷水中,闭着眼,不知是在驱散酒意,还是在冷却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渴望。
翌日,沈玦早早便起身了。他眼底带着青黑,面色透着一丝倦意,显然是昨夜未能安枕。心爱的女人就在一墙之隔,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他的妻子,他却只能独守空房。回想这三年近乎苦行僧般的日子,本以为苦尽甘来,没成想仍是看得见摸不着。他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除了继续忍耐和等待,他别无他法。整理好朝服,他深深望了一眼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转身入宫上朝去了。
而房内的陆明璃,却是一夜好眠,醒来时神清气爽。记忆的回归,让她心中那块最大的石头落了地,不再有彷徨无依的漂浮感。一双儿女乖巧地睡在身旁,呼吸均匀,小脸恬静,填补了她三年缺失的陪伴。更重要的是,她与沈玦之间,如今有了圣旨赐婚,名分已定,过往的种种阻碍似乎都在形式上被扫清了。虽然她还想小小地“惩戒”一下他过往的强势,但心底深处,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定与踏实。
用过早膳后不久,下人通传,苍梧前来拜访。
“璃儿……不,陆夫人。”苍梧开口,“我准备今日启程,返回部落了,特来向你辞行。”
陆明璃看着他,心中涌起满满的感激。她走上前,真诚地说道:“苍梧,这三年,谢谢你。谢谢你当初从狼群中救下我,谢谢你和部落收留我、照顾我。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
苍梧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变化,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度娴雅、眼神清亮的女子,与记忆中那个在山谷中教孩子认字、带着淡淡轻愁的“璃儿”重叠,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陆夫人……你,可是都想起来了?”
陆明璃微微一愣,随即坦然地点了点头,唇角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嗯,都想起来了。”她看向苍梧的目光带着信任与请托,“这件事,还请你先帮我保密,莫要告诉……沈大人。”
苍梧看着她眼中的狡黠与深意,心中顿时了然。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你放心。”
“以后若有机会,我会去看望你和大家的。”陆明璃继续说道,岩鹰部落那三年的宁静岁月,是她生命中一段独特而珍贵的记忆。
苍梧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又真诚的笑容:“部落永远欢迎你。陆夫人,保重。”他不再多言,拱手行了一礼,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陆明璃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默默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