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回到别院让秋云将两个孩子抱到内室。沈昭和沈曦刚被乳母喂饱，小脸红扑扑的，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多日未好好陪伴他们的父亲。
沈玦蹲下身，将两个孩儿一左一右紧紧搂在怀里。孩子们身上暖烘烘的奶香气扑面而来，让他冰冷的心尖微微一颤。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
“昭儿，曦儿……”他唤着他们的名字，指尖轻轻拂过孩子细软的发丝，“爹爹……要出一趟远门，去寻你们的娘亲。”
两个孩子似乎听懂了“娘亲”这个词，这是他们最近常听乳母和秋云念叨，却始终见不到的人。沈昭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拍着沈玦的脸，沈曦也跟着咯咯笑起来，含糊地学着：“娘……娘……”
他将脸埋在孩子小小的肩头，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温暖，喉结剧烈滚动，将所有翻涌的酸楚压下。
片刻，他抬起头，眼眶泛红。他将孩子交还给候在一旁默默垂泪的秋云，站起身：
“秋云，好生照顾小主子。府内外我已安排暗卫，昼夜守护。若有急事，可去陆府或寻苏衡大人相助。”
秋云用袖子用力抹去眼泪，重重地点着头，哽咽道：“大人放心，奴婢……奴婢一定照顾好小主子们！您……您一定要把小姐找回来啊！” 话语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沈玦看着她怀中依旧懵懂嬉笑的孩子，最终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我会的。”
随即毅然转身，拿起早已收拾好的简单行囊，大步向府外走去。
门外，凌云牵着两匹骏马已等候多时。
沈玦翻身上马，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承载了他无数欢愉与痛楚的府邸。
“走。”
一声令下，两骑如离弦之箭，冲破纷纷扬扬开始飘落的雪花，向着城西方向，向着那片吞噬了他挚爱的广袤荒原，疾驰而去。
沈玦与凌云以最快的速度再次抵达西凉王庭。拓跋弘亲自出迎，将他安置在暖帐中，神色却带着沉重与歉意。
“沈大人，一路辛苦。”拓跋弘命人奉上热奶茶，摇了摇头，“这数月来，我的人几乎将西凉能走的地方都踏遍了，尤其是陆夫人失踪的那片荒原及其周边数百里，沟壑、山谷、零星牧户……皆已反复搜寻过数次，确实……毫无踪迹。”
沈玦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握着铜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在此暂歇一晚，明日一早出发。”
拓跋弘没有劝阻，他知道拦不住。他命人取来一份详尽的西凉地图，在上面标出了陆明璃失踪的大致区域及他们已经重点搜寻过的地方。“沈大人，冬日荒野搜寻，危险倍增。这些御寒的皮裘、毡毯和耐存的干粮，请务必带上。”
第二日，天光未亮，沈玦与凌云便已收拾妥当。两人换上厚实的皮裘，背着行囊，跨上骏马，再次踏上了寻找之路。
与此同时，岩鹰部落所在的深山之中。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将山峦、石洞、枯木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银白。往年这个时候，部落里的人只能拥挤在燃着篝火的山洞里，依靠储存的有限肉干和偶尔冒险外出狩猎度过严冬，依然难免饥寒。
但今年，情况有所不同。
陆明璃看着洞外的大雪，指挥着族人们将早已准备好的“新衣”分发下去。她教会了女人们如何将收集来的鸭绒、鹅绒仔细清洗、晾晒，然后塞进用厚麻布缝制的夹层里，做成轻便保暖的棉衣。虽然样式简陋，但穿在身上，远比单一的兽皮更能抵御风寒。
她还带着族人囤积了大量的干果、熏肉，并挖掘了更深的地窖储存秋季收集的块茎食物。“大雪封山，尽量减少外出打猎，”她对苍梧和几位长者说，“安全最重要。”
族人们穿着暖和的绒衣，吃着充足的食物，围在比往年更旺的篝火旁，脸上少了往年的愁苦，多了份安稳。他们看着陆明璃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信赖。这个意外到来的女子，像山神赐予的礼物，改变了他们面对严冬的方式。
阿雅依偎在陆明璃身边，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璃儿姐姐，你真厉害！今年冬天一点都不冷！”
陆明璃温柔地笑了笑，替她拢了拢衣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洞外被风雪笼罩的山口。
而此刻，沈玦与凌云正迎着同样的风雪，在那片荒原与群山边缘，艰难地跋涉着。 他们并不知道，一道天然形成的、由密集枯木与奇特山岩构成的巨大屏障，巧妙地遮蔽了通往岩鹰山谷的小径，让所有搜寻者都在此止步，误以为前方已是绝路。
雪越下越大，模糊了天地，也模糊了前路与希望。
今年的暴雪封住了所有山路，岩鹰部落因提前囤积了充足的粮食和缝制了保暖的绒衣，无人需要在此时冒险外出。整个山谷静悄悄的，只有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以及山洞内篝火噼啪的轻响。
陆明璃正坐在火边，用骨针缝补着阿雅玩闹时刮破的皮靴。洞外是肆虐的风雪，洞里格外温暖安宁。孩子们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嬉戏，女人们忙着手中的活计，苍梧和几个猎手在检查保养武器，一切都透着与世隔绝的平静。
就在这时，好像是一声声的呼唤，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山洞。
“璃——儿——”
“璃儿——你在哪里——？”
她浑身剧烈一震，手中的骨针和皮靴猝然落地。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目光看向被兽皮帘子遮挡的洞口方向。
“璃儿姐姐？你怎么了？” 依偎在她身边的阿雅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仰起小脸，担忧地看着她。
陆明璃回过神，那呼唤声已经消失了，耳边只剩下风雪的咆哮。
是幻听吗？因为日复一日对着这片空白记忆产生的幻觉？
她用力眨了眨眼，压下心头那阵诡异的悸动和没由来的悲伤，勉强对阿雅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没事。可能是坐久了，有些头晕。”
她重新坐了下来，捡起地上的针线，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而此时，屏障之外，沈玦驻马立于茫茫雪原之中，望着眼前被风雪笼罩的连绵山峦，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终于在一次次搜寻无果的绝望中被击碎。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璃儿——！”
“璃儿——！”
“你在哪里——？！”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猛烈的风雪声，将他泣血般的呼唤，彻底吞没。
沈玦勒马立于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道由枯木与嶙峋怪石天然形成的、被厚厚冰雪覆盖的巨大屏障。这附近，他与凌云已反复搜寻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大人，”凌云的声音带着被风雪浸透的疲惫与担忧，他上前一步，拉住沈玦座下同样疲惫不堪的骏马缰绳，“风雪实在太大了，人马都到了极限。再待下去，恐有危险。不如……我们先回王庭暂避，待这风雪停了，再来找寻？”
沈玦仿佛没有听见，他没有看凌云，只是望着前方，喃喃自语：
“璃儿……你到底在哪里……”
“这么久了……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
那声音里浸透着疲惫、无助。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旷野中呼唤着唯一能带他回家的那个人，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凌云看着他这般模样，鼻尖一酸，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他知道，任何劝解在此刻都是苍白的。
在凌云要强行拉他离开时，沈玦才猛地调转马头，一言不发，朝着来路疾驰而去。马蹄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沈玦带着凌云围绕着那片广袤的区域一遍又一遍地搜寻。
他们无数次与那个隘口擦肩而过，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
时光荏苒，倏忽间便是三年。
这三年里，陆明璃也曾随着部落换盐的队伍出去过。然而，她的脑海没有路径，没有坐标，甚至连自己该去寻找什么都模糊不清。那种无处着力、不知归处的巨大虚无感，最终让她还是回到部落。
沈玦的搜寻从未停止。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的足迹踏遍了西凉更遥远的边境，甚至冒险潜入过一些与西凉接壤的小国。他手中的画像换了一沓又一沓，悬赏的金额高到令人咋舌，他不断修正、扩大搜寻的范围，几乎将西凉及其周边翻了个底朝天。
风霜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他那头原本乌黑的发，不知从何时起，竟已大片斑白。
拓跋弘看着再次前来询问消息的沈玦，目光落在他刺目的白发上，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艰难地开口：
“沈大人……”他的声音带着沉痛与不忍，“三年了……整整三年，音讯全无。我知道你不愿听，但……陆夫人她……或许真的已经……”
后面那几个字，拓跋弘终究没能忍心说出口。
沈玦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拓跋弘，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吗？三年了，这自欺欺人的支撑，在残酷的时间面前，也开始摇摇欲坠。
他缓缓闭上眼，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
茫茫雪原，浩浩天地，璃儿，你究竟在何方？还是说……他真的，永远也找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