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风霜似乎都刻在了沈玦的发间。他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脚步竟有些迟疑。离京三载，若非孩子们渐长，皇帝亦多次暗示，他或许仍会固执地留在那片荒原上。
院内，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儿正在秋云的看护下玩耍，正是快满四岁的沈昭与沈曦。他们听到动静，停下游戏，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怯意地望着门口这个风尘仆仆、鬓发斑白的陌生男人。
沈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他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昭儿，曦儿……到爹爹这里来。”
孩子们非但没有上前，反而下意识地往秋云身后缩了缩。
秋云看着沈玦独自一人归来，看着他那一头刺目的华发，瞬间就明白了。三年期盼，终究还是一场空。她鼻尖一酸，强忍着泪水，连忙轻轻推着两个孩子，柔声道：“不怕，这就是你们的爹爹呀，快叫爹爹。”
沈昭胆子大些，仰着小脸，仔细看了看沈玦，或许是血脉里的天性使然，他犹豫地、小声地唤了一句：“爹……爹？”
这一声稚嫩的呼唤，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玦强撑了三年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猛地伸出手，将两个孩子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他把脸埋在孩子们柔软温暖的肩窝，宽阔的肩背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三年的痛苦、绝望、思念与自责，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孩子们的衣襟。
沈曦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到，小嘴一瘪，也跟着哭了起来。沈昭虽不太明白，却也伸出小手，笨拙地拍着沈玦的背。
秋云站在一旁，看着这令人心碎的一幕，终于忍不住，捂着嘴低声啜泣起来。
岩鹰部落。
山谷内的春日来得稍晚，但生机已然萌动。苍梧找到正在教阿雅辨认新发芽草药的陆明璃。
“璃儿姑娘，”苍梧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过些时日，部落要出一趟远门，王庭附近的大集市，用皮毛和药材换些盐铁和其他必需品。那是西凉最大、最热闹的集市，来自各处的人都有……”
这三年，他看着她努力融入部落生活，教会大家许多东西，脸上也常有温和的笑意，但他知道，她心底有一块是空的，那份茫然与失落，在她独自望向外面的山口时，尤为明显。
“你……要不要一起去？”苍梧的声音很平静，“那里人来人往，消息也灵通。说不定……能遇到认识你的人，或者，能让你想起些什么。”
陆明璃微微一怔，抬头看向苍梧，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好。”
历经近一月的跋涉，陆明璃跟随苍梧的队伍，终于抵达了西凉王庭的巨大集市。这是她失去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喧嚣繁盛的场面。帐篷连绵如云，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不同部族的人们穿着色彩斑斓的服饰，用各种口音交谈、议价，人声鼎沸，驼马嘶鸣，空气中混合着香料、皮革和烤肉的复杂气味。
陆明璃只觉得心头那份积郁已久的忧愁，被这鲜活热闹的人间烟火气冲淡了不少。她好奇地打量着一切，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惊叹。
苍梧走在她身侧，看着她难得放松一些的侧脸，缓声道：“璃儿，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就当是出来散散心。”
陆明璃点了点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被前方一个卖着精致骨饰的摊位吸引，不自觉地随着人流往前走去。她看得入神，并未察觉自己已渐渐偏离了苍梧和部落同伴的方向。
待她回过神，四周已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和摊位，再也看不到苍梧那高大的身影。一股熟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焦急地四处张望，在涌动的人潮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口中无意识地低唤：“苍梧？”
几名负责在王庭境内持续搜寻的侍卫，正例行公事地询问着摊主。其中一人耳朵微动，猛地拉住同伴，压低声音：“等等！你们听见了吗？刚才好像有人在叫……‘璃儿’？”
几人顿时屏息凝神。他们搜寻这个名字太久，几乎成了本能反应。
“没错！是‘璃儿’！”
“快！禀报大汗！”
汗王帐内，拓跋弘正在处理政务，一名侍卫急匆匆闯入，气喘吁吁：“大汗！集市……集市上有人听到在喊‘璃儿’这个名字！”
拓跋弘手中的笔猛地一顿。他霍然起身，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希望：“确定吗？人在哪里？”
“声音来源还不确定，但呼喊的人似乎也在找人！”
拓跋弘再也坐不住，立刻带人冲出大帐，朝着集市方向疾步而去。他心中波涛汹涌——三年了，难道真的有奇迹？
他一踏入喧闹的集市，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视，很快就锁定了一个正在人群中焦急穿梭、不断呼喊的高大男子。
拓跋弘大步上前，一把拉住那男子的胳膊，声音急切道：“你！你刚才在叫谁？‘璃儿’？她是谁？她在哪里？！”
苍梧被人突然拉住，先是一惊，待看清对方气度不凡、身后跟着精锐侍卫，眉头紧皱，带着戒备：“你是谁？为何拦我？”
旁边的侍卫立刻喝道：“大胆！此乃我西凉大汗！”
大汗？苍梧心中一震，脸上露出惊愕之色。没想到竟在此地遇见了西凉的最高统治者。他老实回答：“回大汗，璃儿姑娘就是璃儿姑娘。我们……不知道她的全名。”
“不知道？”拓跋弘眉头紧锁。
苍梧解释道：“她三年前受了重伤，失去了所有记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全都忘了。我们救了她，她便一直留在我们部落。”
“失忆？！”拓跋弘瞳孔骤缩！重伤、失忆、名字叫“璃儿”、时间吻合……难道真的是她？！
“她人呢？现在在哪里？！”拓跋弘的声音带着颤抖。
苍梧脸上涌起焦急和懊悔：“刚刚人太多了，我们……我们走散了！我正在找她！”
拓跋弘的立刻转身，对身后所有侍卫下令：
“快！所有人立刻去找！找一个叫‘璃儿’的姑娘！封锁集市所有出口，给本王一寸一寸地找！务必找到她！”
喧闹的集市，因为大汗亲自下令寻找一名女子而变得更加人声鼎沸，士兵们穿梭不息，引得商旅百姓纷纷侧目，猜测不已。
终于，在一处贩卖彩绳和铃铛的摊位角落，士兵们发现了那个蜷缩着身子、满脸无助与惊慌的女子。她听到密集的脚步声，惊恐地抬头，正好看到拨开人群、焦急万分的苍梧。
“苍梧！” 陆明璃如同看到了救星，一直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猛地站起身，扑过去抓住苍梧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我好害怕……人太多了，我找不到你们……”
苍梧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挂满泪珠的长睫，连忙放缓声音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璃儿，别怕。”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就在这时，人群被分开，拓跋弘疾步走了过来。当他看清那个躲在苍梧身后、泪眼婆娑、穿着朴素衣裙却难掩清丽容颜的女子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
真的是她！陆明璃！比三年前清瘦了些，但那五官，那轮廓，刻在他记忆深处，绝不会错！
巨大的狂喜与难以言喻的心酸瞬间涌上心头，拓跋弘的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才用颤抖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试探着叫出那个名字：
“陆……陆明璃……？”
陆明璃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微微一怔，抬起朦胧的泪眼，疑惑地看向那个衣着华贵、气势不凡，此刻却情绪激动的男子。她迟疑地、带着一丝不确定轻声问道：
“你……认识我？陆明璃……是我的名字吗？”
她的话，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拓跋弘心上。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哽咽：“是！陆明璃，是你的名字。你……还记得沈玦吗？”
“沈玦？” 陆明璃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她轻轻摇了摇头。
拓跋弘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上前一步，“走，我们先回王庭大帐，慢慢说。”
他转身对一名心腹侍卫吩咐道：“立刻！八百里加急，给沈大人送信！告诉他——找到陆明璃了！人……还活着！”
“是！” 侍卫领命，转身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去。
拓跋弘这才转向依旧有些不知所措的陆明璃和护在她身前的苍梧，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陆明璃看着眼前这位西凉大汗，又看看苍梧，最终在苍梧鼓励的目光下，怀着满心的困惑与一丝对过往的期盼，跟着拓跋弘，朝着那座象征着西凉权力中心的王庭大帐走去。
大帐内，陆明璃拘谨地坐在铺着华丽毛皮的椅子上。
“你叫陆明璃，”拓跋弘的声音沉稳，“是大周户部右侍郎陆文远的女儿。后来……你嫁入了永昌侯府，夫君是世子沈琰。”
陆明璃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她竟然成过亲？
“但……成亲当晚，沈琰世子便去世了。”拓跋弘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
拓跋弘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后来……你与沈琰的弟弟，也就是如今大周的首辅沈玦……彼此……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陆明璃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她震惊于自己竟有如此复杂的身世与情感纠葛。
一旁的苍梧默默听着，心中百感交集。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她身上总带着一种娴雅与坚韧，为何她懂得那么多他们从未听闻的知识。难怪……她如此优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释然在他心中蔓延。
拓跋弘看着陆明璃脸上的震惊与茫然，知道这些信息对她冲击太大，便放缓了语气，不再提及她与沈玦之间更复杂的情感纠葛，转而说起一些相对简单的人和事。
“你在京城，还有一些故人。”他斟酌着用词，“比如苏衡苏大人，和他的妹妹苏芷，他们与你交情颇深。还有一位叫楚月华的姑娘，也是你的好友。”
“苏衡……苏芷……楚月华……”陆明璃轻声重复着这些陌生的名字。
苍梧在一旁默默听着，璃儿姑娘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广阔和复杂。他看着她努力思索的样子，既为她感到高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拓跋弘见陆明璃神色疲惫，知道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温声道：“这些事情不急，可以慢慢想。你们一路奔波也辛苦了，暂时就在王庭住下，好生休整。我已经安排人通知沈大人了。”
他顿了顿，看向苍梧：“苍梧兄弟，多谢你这三年来对明璃的照顾。还请你在王庭多留些时日……等她熟悉一些再作打算。”
苍梧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他知道，找到璃儿的家人后，他的责任便已尽到，去留已不由他主导。
侍女上前，恭敬地引着陆明璃和苍梧前往早已准备好的客帐。
几日后，大周京城，金銮殿上。
早朝正在进行，沈玦垂首立于文官之首，听着同僚的奏报，面容是一贯的沉静，只是那鬓边的霜色与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寂寥，无声地诉说着这三年的煎熬。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一名侍卫匆匆入内，跪地急奏：“陛下！宫门外有沈大人的贴身侍卫凌云求见，称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立刻面禀沈大人！”
满朝文武皆是一愣。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准。”
凌云冲进大殿，便快步走到沈玦身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只见沈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发狂似的朝着殿外冲去！
“沈爱卿！”皇帝惊得从龙椅上站起。
沈玦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凌云在他耳边的那句话——
“大人！找到了！西凉来信！夫人找到了！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