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面沉如水,眸底是翻涌的冰寒风暴,他强压下将那滔天怒火和恐慌,声音因极致的克制而显得异常低沉:
“青鸾,”他目光落在勉强支撑着站立、浑身血迹斑斑的下属身上,“掳走夫人的是什么人?”
青鸾忍着重伤带来的眩晕,努力回忆着方才的细节,喘息着回道:“大人…围攻属下的四人中,有两人使得是弯刀,招式狠辣刁钻,绝非中原武功路数,倒像是…像是西凉那边的搏杀技巧。而且他们彼此间呼喝,用的也非汉话。”
“西凉…”沈玦眼中寒光一闪,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拓跋弘那张张扬而执着的脸,但随即否定。拓跋弘虽对陆明璃有意,但其人行事尚有底线,且刚与自己达成粮市协议,此刻掳人,于他百害无一利,更不会愚蠢到连苏芷一同抓走。
“不是拓跋弘。”沈玦声音冰冷,“那么…只能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安国公楚珩带着惊魂未定的楚月华匆匆赶到。老国公脸色铁青,不怒自威,楚月华则双眼红肿,脸上泪痕未干。
“沈大人!”楚珩拱手,声音沉痛,“月华已将经过告知老夫。光天化日,京城重地,竟发生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老夫定要奏明圣上,彻查到底!”
沈玦目光急切地看向楚月华:“楚小姐,当时情形究竟如何?还请细说!”
楚月华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努力回忆道:“沈大人…那些歹人…他们一开始,是连我也想抓的!”她想起当时那凶徒抓向她手臂的力道,仍心有余悸,“但是…但是我的暗卫当时大喊了一声‘放开国公府小姐’,那个抓住我的黑衣人…他,他好像听懂了!他愣了一下,看了看我,然后就用我听不懂的话对同伙说了句什么,就松开了我,转而去帮另外两人对付璃姐姐和芷儿了…”
此言一出,书房内众人神色皆是一变!
沈玦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目标明确,针对陆明璃,听懂“国公府”并立刻放弃楚月华…这绝非普通绑匪或流寇!这分明是一伙训练有素、情报准确、并且深知京城权贵、懂得规避不必要麻烦的专业势力!结合青鸾所说的西凉武功…
“左贤王,乌维!”沈玦几乎可以肯定地吐出这个名字。只有西凉内部与拓跋弘敌对的乌维,才有动机、有能力,并且会如此不择手段地通过绑架陆明璃来打击他和拓跋弘!
沈玦猛地转身,对凌云厉声道:“重点搜查所有可能与西凉左贤王势力有关的暗桩!还有,给本官盯紧三皇子府邸的一切异动!任何蛛丝马迹,立刻来报!”
就在城内开始搜捕之时,京城南门,一辆看似普通的、运载着干草垛的宽篷马车,随着人流车马,不紧不慢地驶向城门。车辕上坐着两名头戴斗笠、肤色黝黑的车夫,一副常年奔波在外的行商模样,沉默寡言。
守城的队正刚检查完前面的一支商队,挥手放行,目光落在这辆干草车上。他走上前,例行公事地用长矛戳了戳堆得高高的草垛,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运的什么?往哪儿去?”队长扬声问道。
一名车夫连忙跳下车,陪着笑脸,操着带着些许外地口音的官话答道:“军爷,俺们是给城外马场送草料的,都是晒干的上好牧草,您看。”他顺手从草垛边缘扯下一把干草递过去。
队正捏了捏干草,又探头看了看车厢底下,没发现什么异常。他正想再问几句,另一名守城兵士小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队正眉头一皱,心中起了疑虑,再次审视这辆马车。也就在这时,那名下车答话的车夫,看似不经意地撩起了腰间悬挂的一个木牌,那木牌的样式,队正依稀认得,似乎是三皇子府邸有些关联的商号的标识……他心头猛地一跳。
就在队正犹豫的这片刻,那名车夫已悄无声息地塞了一小锭银子到他手中,低声道:“军爷行个方便,马场急着用料,耽搁不起。”
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加上那块隐约可见的腰牌,让队正到了嘴边的盘查询问又咽了回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可能牵扯到皇子的事情……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快走快走!别堵着路!”
“多谢军爷!”车夫连忙道谢,利落地翻身上车。
马车车轮再次转动,不疾不徐地驶出了高大的城门洞,融入了城外官道的车流之中。
就在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匹快马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到南门,马上的传令兵高举令箭,厉声嘶吼:“沈大人有令!即刻起,四门落闸,全城封锁!许进不许出!”
守卫们慌忙推动沉重的门扇,铁闸缓缓落下。
而此刻,那辆看似寻常的干草车内,在厚厚的、散发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干草掩盖之下,是两个昏迷不醒的女子——陆明璃与苏芷。她们被悄无声息地运出了戒备森严的京城,踏上了通往西凉、吉凶未卜的漫长路途。
当沈玦的搜捕网在全城轰轰烈烈铺开时,他要找的人,早已在数十里之外。
沈玦别院的书房,安国公楚珩尚未离开,门外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与通报——苏衡搀扶着须发皆白、面色惶急的苏老太爷匆匆赶到。
苏老太爷一进书房,目光便死死抓住沈玦,老迈的身躯因极度的担忧与恐惧而微微颤抖,他竟推开孙儿的搀扶,颤巍巍地就要向沈玦屈膝:
“沈大人!沈大人!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那苦命的孙女儿啊!芷儿她……她什么都不懂,怎么会遭此大难啊!”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沈玦眼疾手快,未等老人膝盖触地,已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托住了他的双臂。“苏老太爷,万万不可!您这是要折煞沈玦!”他声音沉痛却有力,强行将老人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苏衡站在祖父身后,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那双惯常沉稳温和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血丝与难以掩饰的恐慌。他的目光越过沈玦,落在同样眼圈通红、惊魂未定的楚月华身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干涩:“月华……你……你没事就好。”他顿了顿,巨大的后怕与眼前的混乱交织,让他几乎语无伦次,“若是……若是你和芷儿同时……我……我真不知该……”
楚月华听到他这话,看到他眼中那份深切的担忧与庆幸,泪水再次涌了上来,用力摇了摇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
沈玦将苏衡的反应看在眼里。他转向苏家祖孙:
“苏老太爷,苏医正,此事皆因沈某而起,连累苏姑娘无辜受难,沈玦心中愧疚难安,必给你们一个交代!”他深吸一口气,剖析道,“现已初步查明,动手之人乃是西凉高手,他们的目标明确,是璃儿。苏姑娘……恐是因当时与她同在车中,被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贼子一并掳了去。”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苏老太爷写满焦虑的脸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老太爷,苏医正,请你们放心。我沈玦在此立誓,无论如何,定会倾尽全力,将苏姑娘和璃儿平安救回!”
他的承诺暂时稳住了苏家祖孙几乎崩溃的心神。安国公楚珩也在一旁沉声道:“苏老放心,此事关乎我大周颜面,更关乎两条无辜性命,老夫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已派人动用军中关系,沿路探查!”
苏老太爷老泪纵横,紧紧抓住沈玦的手臂,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沈大人,国公爷……全……全拜托您们了!”
苏衡也重重抱拳,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沈大人,多谢!”
没多久,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沈玦一人,沈玦站在原地,挺拔的身躯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道,微微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紫檀木书案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泛白,甚至微微颤抖。
一直强撑着的、如同钢铁般冷硬镇静的外壳,在独处的这一刻,轰然碎裂。
巨大的恐慌如同无形的巨浪,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狠狠撞击着他的心脏。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陆明璃的身影——她温柔浅笑的模样,她蹙眉沉思的模样,她依赖地靠在他怀里的模样……最后,所有这些画面都定格在青鸾那句染血的话上:“夫人…被掳走了…”
璃儿……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惧,远比任何朝堂争斗、刀光剑影都要可怕千倍万倍!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强大的,足以在任何风波中护她周全。可现实却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就在这天子脚下,就在他以为最安全的地方,他竟让她在自己麾下护卫的眼皮底下,被人掳走!去向不明,吉凶难测!
“怎么办……”一声极其压抑、带着细微颤音的呓语从他齿缝间溢出,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令朝臣敬畏的首辅,只是一个骤然面临可能失去挚爱的、恐慌无助的男人。
他闭上眼,试图冷静,脑海中却一片混乱,各种最坏的可能性如同毒蛇般钻出,噬咬着他的理智。乌维性情暴戾,璃儿在她手中会遭受什么折磨?还有那同样无辜被卷入的苏芷……
越想,那恐慌便越是蚀骨。
一滴温热的水珠毫无预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划过他冷峻的脸颊,留下一条冰凉的湿痕。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再没有了方才安抚众人时的沉稳与决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滔天的怒火,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他抬起颤抖的手,用力抹去那不该存在的湿痕,指尖触碰到皮肤的冰凉。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他深吸一口气,却觉得胸腔窒痛。璃儿还在等着他,还有苏芷。他若是先乱了阵脚,她们就真的希望渺茫了。
可那攥紧心脏的恐慌,又如何能轻易平息?
西凉驿馆内,拓跋弘正在商议着粮市细则的推进,一名侍卫却脸色惊惶地疾步闯入。
“王子殿下!不好了!刚得到消息,陆夫人……今日清晨在前往慈恩寺途中,于竹笤巷被人掳走了!”
“什么?!”拓跋弘霍然起身,身下的椅子因他猛然发力而向后倾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脸上那惯有的张扬与野性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怒取代,一双眸子瞪得如同铜铃,“你再说一遍?!陆明璃被掳走了?!在京城?!”
“千真万确!沈大人已下令封锁全城!”侍卫急忙回禀,“据现场幸存护卫描述,袭击者中有人使用弯刀,武功路数……疑似、疑似我西凉搏杀之术!”
“西凉……弯刀……”拓跋弘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戾气,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乌维?!是他!一定是他这个杂碎!”
他胸口剧烈起伏,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坚硬的木桌应声裂开一道缝隙。“敢动我拓跋弘看上的人!乌维,你找死!” 他厉声对侍卫吼道:“立刻去查!给本王查清楚乌维在大周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他们把人带往哪个方向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另一名来自西凉的传令兵已风尘仆仆、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亡命奔波的疲惫与巨大的恐惧,用西凉语嘶声喊道:
“王子殿下!大事不好!王庭急报!左贤王乌维联合鹰山、黑水等部,悍然发动政变!他们……他们包围了王庭金帐!”
“什么?!”拓跋弘只觉得眼前一黑!他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声音因极致的恐慌而变调:“父汗!父汗怎么样了?!”
“大汗……大汗被困金帐,情况不明!乌维的人马太多了,我们……我们快要顶不住了!殿下,快回师救援啊!”传令兵涕泪交加。
拓跋弘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陆明璃被掳,父汗被困,王庭危在旦夕!乌维!你竟敢如此!一股冰火交加的绝望与暴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与此同时,四皇子府邸。
宇文珏正在书房临帖,一名属下悄无声息地入内,低声禀报:“殿下,刚刚得到消息,沈大人突然下令,封锁了京城四门,许进不许出,动静极大。”
宇文珏笔尖未停,神色平淡:“所为何事?”
属下继续回道:“据探,是陆明璃今日清晨在竹笤巷遇袭,被不明身份的人掳走了。现场遗有打斗痕迹,据传……行凶者可能使用的是西凉弯刀。”
“陆明璃被掳?”宇文珏闻言,笔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他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淡漠,“西凉人?拓跋弘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同时被掳走的……还有太医院苏医正的妹妹,苏芷姑娘。”
“哐当!”
宇文珏手中的紫毫笔猛地脱手,掉落在宣纸上,染黑了大片刚刚写就的字迹。他整个人如同被惊雷劈中,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身后的椅子都向后滑出刺耳的一声。
“你说谁?苏芷?!”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与急迫,那双总是温润平和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骤然涌起的恐慌,“她怎么会……她怎么会也被抓走了?!”
他再也维持不住那副云淡风轻的表象,快步绕过书案,一把抓住属下的手臂:“消息确凿吗?苏芷确实和陆明璃在一起?确定是被同一伙人抓走了?!”
得到属下肯定的回复后,宇文珏松开了手,怔怔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褪尽。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苏芷那张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脸,想起梅林溪边她追逐蝴蝶的灵动身影,想起她羞红着脸唤他“四殿下”的模样……那样一个纯粹得像张白纸的姑娘,竟然卷入了如此险恶的漩涡,落入了那些凶徒手中!
“备车!”他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立刻去沈玦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