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市之事在朝堂上尘埃落定,后续繁琐的条款细则拟定,自有相关人员与拓跋弘带来的使臣对接磋商,沈玦肩头的重担总算暂时卸下,得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别院之中,春意渐浓。沈玦难得褪下一身朝服,穿着家常的深色直裰,坐在铺着软垫的廊下。半岁大的龙凤胎沈昭和沈曦被乳母抱在怀里,正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沈昭活泼好动,试图去抓父亲垂下的玉佩穗子,沈曦则文静些,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熟悉又新奇的世界。
陆明璃坐在他身侧,手中做着简单的针线,目光温柔地流连在孩子和丈夫身上。阳光透过稀疏的花架洒下,在她月白的裙裾上跳跃,勾勒出一幅宁静温馨的画卷。
“修远,你看昭儿,这劲儿可真大。”陆明璃看着儿子努力的模样,忍不住轻笑。
沈玦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让沈昭抓住,感受到那小小的、却充满生命力的力道,素来冷峻的眉眼间也不由自主地染上几分柔和。他逗弄了一会儿孩子,目光转向陆明璃时,却几不可察地沉凝了一瞬。
“璃儿,”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西凉之事虽看似定音,但我总觉得……不会这么快就真正结束。”
陆明璃手中针线微微一顿,抬眼看他:“你是担心西凉内部?”
沈玦微微颔首:“乌维此人,野心勃勃,性情暴戾,绝不会甘心看着拓跋弘借此立功,稳固地位。王庭内部,怕是还有风波。”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三皇子此次在朝堂上反应异常,其后更是沉默得蹊跷,不似他往日作风。我担心,他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沈玦话锋一转,语气稍缓,“拓跋弘倒是信守了承诺。”
陆明璃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她只希望这份平静能持续得久一些。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份表面的宁静之下,暗潮已然涌动。
三皇子府邸的密室内,一份详细的记录被呈送到了宇文铭面前。
“慈恩寺……竹笤巷……三五日一次……”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阴冷笑容。“很好……继续盯着,下一次她再去慈恩寺,立刻来报!”
这日清晨,天光正好,陆明璃如往常一般,准备前往慈恩寺祈福,同行的还有苏芷和楚月华。
三位女子共乘一辆宽敞的马车,在青鸾及数名隐匿暗卫的护送下,向着慈恩寺驶去。车内,苏芷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叽叽喳喳地说着趣事,楚月华偶尔打趣她两句,陆明璃含笑听着,气氛轻松愉悦。
三皇子府邸的密室中,暗卫首领正紧急禀报:“殿下,目标已出发。但……与陆明璃同行的,还有苏医正的妹妹苏芷,以及安国公府的楚月华小姐。计划……是否照常实施?”
宇文铭闻言,眼中寒光一闪,非但没有迟疑,反而露出一丝残酷的冷笑:“照常实施!人多才好!护卫力量必然分散!告诉下面的人和乌维的人,目标陆明璃,务必生擒!至于另外两个……”他顿了顿,想起乌维手下未必认得陆明璃,为确保万无一失,下达了冷酷无情的指令:“传令给乌维的人,他们不认识陆明璃,那就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他特意强调:“重点盯着那个被女侍卫贴身保护的!但若情况混乱,分不清谁是谁,就多抓一个也无妨!绝不能让陆明璃漏网!” 这道命令被原封不动地传递下去。
辰时三刻,阳光斜照,将竹笤巷青石板路映得半明半暗。马车辘辘驶入巷中,车轮声在寂静的巷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乎就在马车进入巷道中段,前后视线均被高墙阻隔的刹那,异变陡生!
“嗖嗖嗖——!”
数道破空之声从两侧墙头袭来,并非箭矢,而是带着倒钩的飞索,精准地缠向马车的车轮和辕杆!与此同时,巷子前后入口处,伴随着沉重的撞击声和怒骂,显然已被彻底堵死。
“护住马车!”青鸾的厉喝如同冰珠砸落,她身影已如鬼魅般从车辕上掠起,腰间软剑出鞘,化作一道银练,疾速斩向那些试图固定马车的飞索。“铿铿”几声,火星四溅,几条飞索应声而断。
然而,袭击者来得更快、更多!
超过十道黑影从两侧墙头、屋顶悍然扑下!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一落地,便分成三股:四人直扑青鸾,三人缠向从暗处现身的四名沈府暗卫,另外三人则目标明确,冲向马车,还有两人在外围策应,防止任何人突围报信。
青鸾瞬间陷入重围!四名敌人,两人使弯刀,招式狠辣,带着草原的野路子;另外两人则是中原武功路数,剑法刁钻阴狠。四人联手,攻势如同狂风暴雨,将青鸾死死缠住。她软剑舞得密不透风,身形飘忽,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反击都险之又险,但双拳难敌四手,肩头率先被一名西凉高手的弯刀划破,鲜血瞬间浸湿了衣衫。她闷哼一声,攻势却不减反增,试图强行突破,奔向马车,却被另一名高手冷剑逼回,左臂再添一道血痕。
另一边,沈玦安排的四名暗卫同样陷入苦战。他们虽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但对方人数占优,且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刀剑碰撞声、怒吼声、痛哼声不绝于耳。四人背靠背勉力支撑,身上不断增添着伤口,鲜血染红了脚下的青石板,却死死守住马车,不让敌人轻易靠近。
突然,再次出现三名高手扑向马车,其中两人猛地踹开车门!车厢内景象映入眼帘——三名年轻女子,皆容颜秀丽,衣着不俗。陆明璃虽脸色发白,却极力保持着镇定,将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她衣袖的苏芷护在身后。楚月华则手持匕首,怒目而视,挡在最前。
三名西凉高手显然没料到车内有三人,而且看起来都像是目标人物。他们动作一顿,快速用西凉语交流,语气急促:
“三个女人!哪个是?”
“分不清!上头命令,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时间紧迫,一起带走!”
三人眼中凶光一闪,同时探手抓向车内!其中一名高手刚刚捉住最前方的楚月华!
“放肆!放开国公府小姐!”楚月华的暗卫见状,目眦欲裂,厉声大喝,拼命想冲过来救援,却被对手死死缠住,背上又添一道伤口。
那名为首的西凉高手听得懂“国公府”几字,动作猛地一滞,看向被他抓住手臂的楚月华,又瞥了一眼车内另外两名女子,迅速判断:“这个不是!”
他当机立断,松开楚月华,转而协助同伴!用浸了强效迷药的布巾死死捂住了陆明璃和苏芷的口鼻!
陆明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眼神便迅速涣散,身体软软倒下。苏芷的挣扎更是微弱,瞬间瘫软。
“璃姐姐!芷儿!”楚月华被推开,踉跄撞在车厢壁上,眼睁睁看着好友被掳,惊骇绝望之下,泪水夺眶而出。
“得手!撤!”三名西凉高手毫不停留,两人迅速扛起昏迷的陆明璃和苏芷,一人断后。
“把人留下!”青鸾眼角余光瞥见,背后硬受了一名敌人一掌,喷出一口鲜血,但软剑仍奋力刺向那名扛着陆明璃的高手!
那高手猛地回身,用弯刀格开这搏命一击,但肩头也被剑气划伤。他借力向后一跃,与同伴汇合,几人敏捷地翻上巷墙。
“拦住他们!”楚月华泣声喊道,她的暗卫和残余的沈府护卫也想追击,却都被各自的对手以更疯狂的攻击拼死拦住。
墙头策应的敌人迅速投下几枚烟丸,刺鼻的浓烟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
待到青鸾等人拼尽全力击退或逼退眼前的敌人,冲破烟雾赶到墙下时,只看到那几名西凉高手扛着人,跳上一辆早已候在墙外泔水车。车夫猛抽一鞭,牲畜吃痛,拉着车迅速拐入旁边更狭窄的巷道,几下便不见了踪影。
巷内,一片死寂。只剩下浓烟未散的血腥战场,重伤倒地呻吟的护卫,以及跌坐在地、失声痛哭的楚月华。
青鸾以剑拄地,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空荡荡的马车和地上散落的、属于陆明璃和苏芷的珠花,嘴角鲜血不断淌下,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滔天的怒火。
“夫人……苏姑娘……”她声音嘶哑,带着绝望。
青鸾强忍着周身剧痛和内腑翻涌的气血,撕下衣摆草草捆住流血最凶的伤口,艰难地翻身上马。她嘶哑着对暗卫说道:“…护送楚小姐回国公府…我去禀报大人!” 说罢,她猛地一夹马腹,那马吃痛,带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朝着沈玦别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三皇子府邸。
宇文铭听着暗卫首领的禀报——“殿下,事成。陆明璃与苏芷已被乌维的人成功带走,我们的人已按计划撤离,痕迹正在清理。”
“两个?”宇文铭眉头先是一皱,随即舒展开,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意外和残忍的快意,“苏芷…呵,倒是意外之‘喜’。无妨,只要陆明璃捉到了就行!”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沈玦和苏衡痛苦不堪的模样。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语气愈发阴寒,“传令下去,所有参与今日行动的暗卫,即刻起全部隐匿,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露面,不得与任何人联系!将所有可能指向本王的痕迹,给本王抹得干干净净!”
他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至于西凉那边…就算沈玦查到了乌维头上,又能如何?难道他还能挥师西进不成?哈哈哈!沈玦,苏衡,楚珩…本王看你们这次,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沈玦别院。
沈玦今日难得闲暇,心中还盘算着晚些时候陪陆明璃和孩子用膳。突然,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别院门口戛然而止,伴随着护卫的惊喝和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沈玦的心脏。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出书房。
只见庭院中,青鸾浑身是血,脸色惨白如纸,正被两名侍卫搀扶着,她看到沈玦,挣扎着想要跪下,却因脱力而踉跄。
“大人…!”青鸾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惊恐,“夫人…夫人她在竹笤巷…被、被掳走了!苏…苏姑娘也被一同抓走了!属下…护卫不力…罪该万死!”
她的话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沈玦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瞬间远去,血液在刹那间冷透。他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了身旁的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然而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和周身瞬间迸发出的、几乎能冻结空气的凛冽杀意,暴露了他内心滔天的巨震与暴怒!
“来人!”沈玦猛地挺直脊背,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冰寒刺骨,响彻整个别院,“传我命令!即刻起,封锁全城!四门落闸,许进不许出!所有城门守将、巡防营、京兆尹衙门,全力配合!给本官搜!就算把京城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到!”
他目光如寒冰利刃般扫过闻讯赶来的凌云等人:“调动所有人手,暗桩全部启动!重点排查所有车马行、货栈、废弃房屋,以及…所有可能与西凉有关的据点!一个时辰内,我要知道那辆泔水车的去向!”
“是!大人!”凌云脸色凝重,领命后立刻转身,身影如风般消失在院外。
苏衡和安国公府的人也先后收到了噩耗。苏衡正在太医署当值,闻讯时,手中正在研磨的药杵“哐当”一声落地,他脸色瞬间煞白,什么也顾不得,踉跄着就向外冲去。
安国公府内,楚月华被护送回去,扑在祖父怀中放声痛哭,断断续续地讲述了经过。老国公楚珩听完,花白的眉毛紧紧拧起,猛地一拍桌子,沉声道:“备车!老夫要亲自去见沈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