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沈玦别院门外便传来了通报——四皇子宇文珏到访。
沈玦眉头瞬间拧紧,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又来做什么?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不必要的打扰都让他心生戾气。但对方毕竟是皇子,他不能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沉声道:“请。”
宇文珏快步走入书房,脸上惯常的温润被一层显而易见的急迫所取代。然而,当他真正踏入这间弥漫着压抑与焦灼的房间,对上沈玦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与冰冷疏离的眸子时,他才骤然清醒过来——
他以什么立场来这里?
一股尴尬与窘迫瞬间袭上心头,让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卡在了喉咙里。他站在书房中央,迎着沈玦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沈玦看着他这副不同往常的模样,心中疑惑更甚,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四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宇文珏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沈玦过于锐利的视线:“……听闻陆夫人与苏姑娘今日不幸遇袭被掳,心中甚为震惊。京城之内,天子脚下,竟发生此等骇人听闻之事!沈大人若有需要孤协助之处,但请直言。”
沈玦是何等人物,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异常。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是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客气:“有劳四殿下挂心。此事沈某已着手处理,城中亦已布控搜查,暂无需要劳动殿下之处。”
他现在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应付这位心思难测的四皇子。
宇文珏被这不软不硬的钉子碰了回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更深的焦躁。他想再问些什么,比如苏芷是如何被卷进去的,现场有没有留下更多关于她的线索,但看着沈玦那明显不欲多谈、冷硬如冰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
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只是徒惹怀疑,甚至可能引起沈玦的反感。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拱手道:“既如此,便不打扰沈大人了。若有任何消息,或需帮忙的,万望告知。”
“殿下慢走。”沈玦微微欠身,语气依旧平淡。
剧烈的颠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将陆明璃从深沉的昏迷中强行拉扯出来。她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眼前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木板缝隙间透入,映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浑身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无处不痛,尤其是后颈和口鼻处,还残留着被强行捂住时的不适与恐惧。她动了动手指,触碰到身下粗糙干硬的草料,鼻腔里充斥着干草、尘土以及一丝隐约的……牲口气味。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竹笤巷、黑衣人、闪着寒光的弯刀、刺鼻的烟雾,以及最后失去意识前,那死死捂住口鼻的、带着怪异气味的布巾,听不懂语言……
西凉人!
她心中猛地一沉,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修远之前的担忧言犹在耳——西凉左贤王乌维,那个对拓跋弘汗位虎视眈眈、性情暴戾好战之人!
“唔……”旁边传来一声细微的、带着痛苦的呻吟。
陆明璃猛地回过神,循声望去,在昏暗的光线中,隐约看到蜷缩在自己身旁的另一个身影——苏芷!
“芷儿?芷儿!”陆明璃心中一紧,也顾不得自身的疼痛和恐惧,连忙挪过去,轻轻拍打着苏芷的脸颊,声音因虚弱和紧张而微微发颤,“醒醒,芷儿!”
苏芷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清澈灵动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茫然与尚未消退的惊惧。待她看清身处何地——这摇晃、黑暗、充满异味的狭窄空间,以及身旁同样狼狈的陆明璃时,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陆……陆姐姐……”苏芷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我们……我们这是在哪儿?好黑……我好害怕……”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陆明璃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陆明璃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和颤抖,她何尝不害怕?未知的前路,凶残的绑匪,每一个念头都足以让人崩溃。
但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芷儿面前倒下。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怕,芷儿,姐姐在。”她将苏芷冰凉的手握在掌心,试图传递一丝暖意,“我们……我们可能是在一辆马车里。”
就在这时,车外隐约传来了几句粗声粗气的交谈,使用的是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陆明璃浑身一僵,西凉话!
果然是西凉人!
陆明璃将她搂得更紧些,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别出声,芷儿。抓我们的人,可能是西凉的左贤王派来的。他们目标是姐姐,你是被无辜牵连的……”她顿了顿,感受到苏芷愈发剧烈的颤抖,心中酸楚难当,却只能继续安慰,“别怕,无论如何,姐姐都会陪着你。你哥哥,还有……修远,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疯狂颠簸,几乎没有任何停歇,只有偶尔在极其隐蔽的树林或荒废村落旁短暂停留,迅速更换马匹甚至整个车架,然后再次上路。这种近乎亡命的赶路方式,让车厢内的陆明璃和苏芷备受煎熬。
黑暗、闷热、饥饿、剧烈晃动,让陆明璃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胃里翻江倒海。苏芷更是早已受不住,小声啜泣着,虚弱地靠在陆明璃身上。
陆明璃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她们俩的身体会先垮掉。她强忍着眩晕和恶心,用力拍了拍车厢壁,提高声音,用尽可能清晰的官话对着外面喊道:“喂!外面的人!能听懂我说话吗?”
外面驾车的西凉人显然听到了,传来几句粗嘎的、用西凉语的交谈声,似乎是在询问和确认。过了一会儿,一个略显生硬、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不耐烦地回应:“什么事?!”
他们果然能听懂一些!陆明璃连忙说道:“能不能让马车停一下?或者慢一些?这里面太闷了,我们……我们很不舒服,需要透透气,休息一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和恳求。
外面沉默了片刻,随即是更激烈的西凉语争论。最终,那个生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不行!赶路!不能停!”
陆明璃的心沉了下去。这些人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她们带离大周境内。她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听着身旁苏芷压抑的啜泣声,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一点点漫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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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沈玦别院。
气氛愈发凝重。全城搜捕一无所获,那辆关键的“泔水车”如同人间蒸发。凌云快步走入书房,脸色难看地禀报:“大人,城内所有可疑地点都已排查,没有发现夫人和苏姑娘的踪迹。那辆泔水车最后消失在城南的蜘蛛巷,那里巷道复杂,连接着好几个集市和车马行,线索……断了。”
沈玦背对着他,站在窗前,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峭。他猛地转身,眼中寒光凛冽:“照理说,我们的反应已经够快,他们带着人,目标不小,绝无可能在我们封锁城门之前,凭空飞出城去!”
他走到桌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京城舆图上:“除非……他们抢在了命令彻底传达、四门落闸之前的那极短的空隙!”
“凌云!”他声音陡然转厉,“立刻去查!重点查今日辰时末到巳时初,各个城门所有的出城记录!所有车辆、人员,无论看起来多么正常,只要有丝毫异常,全部给本官筛出来!守城的士卒,一个一个地问!看看那段时间,到底放行了什么不该放行的东西!”
“是!大人!”凌云精神一振,领命而去。他知道,这是目前最可能找到突破口的方向。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凌云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侍卫押解着一名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城门队正。一见到沈玦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大人!大人饶命啊!”队正的声音带恐惧,“小人……小人有罪!小人罪该万死!”
沈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说。”
队正涕泪横流,不敢有丝毫隐瞒,颤抖着将清晨南门那辆干草车的事情和盘托出:“……当时…当时城内已有骚动传闻,小人…小人也起了疑心,本想仔细盘查…可…可那车夫带有三皇子府商号的标识,还…还塞给了小人一锭银子……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就…就放他们出城了……小人万万没想到他们绑了夫人啊!小人若是知道,借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大人!”
果然是他!宇文铭!竟然与乌维勾结!
沈玦缓缓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毫无感情的漠然。他甚至懒得再对地上这蝼蚁多说一个字,只对旁边的侍卫挥了挥手,声音平静得令人胆寒:
“拖出去,砍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队正凄厉的求饶声戛然而止,被两名侍卫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
沈玦转向凌云:“凌云,你立刻亲自带一队精锐,持我手令,沿南门官道及所有可能的小路全力追击!”
“是!”凌云抱拳领命。
“同时,”沈玦目光锐利如刀,“传令给我们在各处的暗桩,加派多路人马,通往西凉的所有大小道路,无论是官道、商路还是山野小径,全部给我设卡暗查!绝不能让她们被带出边境!”
“属下明白!”
“还有,”沈玦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备马,我要立刻进宫面圣。”
凌云猛地抬头:“大人,您要……”
沈玦眼神冰冷道:“你先带人去追,我随后便来与你们汇合。”
沈玦步履带风,径直走入御书房。房内气氛凝重,皇帝端坐龙案之后,眉头紧锁,下方站着面色铁青、难掩焦躁的拓跋弘,以及神色忧虑的苏衡,连四皇子宇文珏竟也在场。
“沈爱卿,你来得正好!”皇帝见到他,立刻沉声开口,“朕刚听闻,陆氏与苏医正的妹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掳!拓跋王子言道,乃是西凉左贤王乌维所为!现左贤王在西凉发动政变,囚禁了西凉大汗!”
拓跋弘立刻上前一步,右手抚胸,声音因急怒而有些嘶哑:“皇帝陛下!乌维此贼,不仅犯上作乱,囚我父汗,更胆大包天,竟敢在大周京城掳掠贵国官眷!此乃对我西凉与大周的双重挑衅!小王恳请陛下,借兵允我返回西凉,平定叛乱,清理门户!并誓将陆夫人和苏小姐安全救回!” 他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沈玦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回皇帝身上:“陛下,臣刚刚查明,陆氏与苏姑娘,是在关闭城门的命令刚刚传到之时,被人用一辆运干草车的马车运出南门的!”
“什么?!”苏衡闻言,脸色瞬间惨白,失声问道,“既已下令封城,为何还能放出城去?!”
沈玦眼中寒光一闪,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经审问当时值守的队正,他供认,因看到那车夫携有三皇子府商号的标识,并收受银钱,故而徇私放行。”
“混账东西!”皇帝勃然大怒,猛地一拍龙案,震得笔墨纸砚俱是一跳,“竟是老三?!他竟敢……竟敢勾结外敌,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来人!”
“陛下!”沈玦却出声打断,他深吸一口气,“三殿下勾结乌维已是事实,若现在传召容易打草惊蛇,当务之急,是抢在乌维将人带入西凉腹地之前,将她们救回!”
他转向皇帝,单膝跪地,抱拳请命,声音铿锵有力:“臣,沈玦,恳请陛下准臣随拓跋王子一同前往西凉!一则,助王子平定内乱,彰显我大周维护盟约之决心;二则,臣必须亲自前往,救回陆氏与苏姑娘!望陛下恩准!”
苏衡几乎同时跪下,声音带着哽咽与决然:“陛下!臣妹无辜被卷入,生死未卜,臣心如刀绞!恳请陛下准臣随行,臣虽不才,略通医术,或可沿途照料,亦要亲眼见舍妹平安!”
令人意外的是,四皇子宇文珏竟也上前一步,躬身道:“父皇,西凉内乱,关乎边境安宁,乌维嚣张,竟敢掳我大周臣眷,实乃藐视天威。儿臣愿随沈大人、王子殿下同往,既可代表天朝监察局势,亦可从中斡旋,尽一份心力。”
皇帝目光如电,在几人身上扫过。对于沈玦和苏衡的请命,他毫不意外。但看向宇文珏时,眼中却带上了审视与一丝不解:“苏医正前往,合情合理。老四,你……为何也要去?此去西凉,路途遥远,凶险异常,非比寻常。”
宇文珏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语气维持着一贯的温润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回父皇,儿臣身为皇子,值此盟友内忧外患、我朝臣眷受辱之际,岂能安坐京城?于公,需稳定盟邦,震慑宵小;于私……亦不忍见忠臣眷属流落异邦,受颠沛之苦。儿臣心意已决,望父皇成全。”
御书房内一时寂静。皇帝深深地看着自己这个心思难测的四儿子,又看了看满脸决绝的沈玦、焦急万分的苏衡和一脸恳切的拓跋弘,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准奏!”皇帝终于沉声开口,声音在御书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断,“西凉内乱,乌维跋扈,更兼掳我臣眷,藐视天朝,此事绝不能姑息!”
他目光落在沈玦身上:“沈爱卿,朕命你为钦差大臣,持朕节钺,总览此次赴西凉平乱、交涉、营救之一应事宜!边关守将及随行人员,皆听你调遣!”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沈玦重重叩首,声音斩钉截铁。
皇帝随即看向拓跋弘:“拓跋王子,朕许你借道入境,并会下令边境予以必要的粮草支援。望你此去,能尽快平定叛乱,救出大汗,清理门户!届时,我大周与你签订之盟约,依旧有效。”
“小王叩谢皇帝陛下!陛下恩德,西凉永志不忘!”拓跋弘以手抚胸,深深行礼。
“苏医正,”皇帝目光转向苏衡,“你救妹心切,且精通医术,随行照料,合情合理。朕准你同行,授你太医院特使之职,秩同五品,以便行事。”
“臣,谢陛下恩典!”苏衡眼眶微红,感激涕零。
最后,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四皇子宇文珏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与权衡,沉吟片刻后,开口道:“老四。”
“儿臣在。”宇文珏上前一步,躬身聆听。
“西凉局势诡谲,虽由沈卿总览,亦需一位能代表天家、临机决断之人坐镇。”皇帝缓缓道,“朕封你为 抚军观察使 ,持节出使西凉。此行,你需协同沈卿,监察西凉局势,宣示天朝威仪,但紧急情况,重大事宜,仍需与沈卿商议,不可专断。明白吗?”
宇文珏立刻躬身领命:“儿臣领旨!必当恪尽职守,与沈大人同心协力,宣朝廷威德,定西凉乱局,救回无辜!”
“好!”皇帝站起身,目光扫过眼前四人,“事不宜迟,尔等即刻准备,挑选精干人手,尽快出发!朕在京城,静候佳音!”
“臣(儿臣)(小王)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