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的官职任命圣旨送达了苏家别院。擢升苏衡为太医院医正，正六品官职。
别院内顿时一片欢腾，苏芷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苏老太爷苏文柏抚须含笑，眼中满是欣慰，连带着眉宇间那常年沉淀的郁色都似乎淡去了几分。
苏家当晚便在京城有名的“醉仙楼”设下宴席。邀请了安国公府，永昌侯府，陆府，还有几位苏文柏早年辞官归隐后便少有往来、如今闻讯特意前来祝贺的太医院旧识。场面虽不铺张，却也宾客盈门，颇为热闹。
宴席伊始，气氛融洽。苏衡作为主角，自是众人道贺的中心，他一一回礼，态度谦逊，引得安国公和几位老太医暗自点头。楚月华陪在祖父身边，目光却时不时飘向苏衡，与陆明璃视线交汇时，两人皆会心一笑。
酒过三巡，正当众人言笑晏晏之际，酒楼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只见四皇子宇文珏身着常服，面带温润笑意，缓步走了进来。
“听闻苏老太爷今日设宴，庆贺苏医正高升，本王不请自来，叨扰了。”宇文珏声音清朗，对着主位的苏文柏微微拱手。
众人皆是一惊，连忙起身行礼。苏文柏亦是起身还礼，神色平静：“四殿下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老朽荣幸之至。”
宇文珏目光扫过苏衡，赞道：“苏医正医术超群，金榜题名，实至名归。更难得的是，听闻苏老太爷曾是大太医院院首，医术精湛，德高望重，真乃家学渊源，可喜可贺。”
苏文柏淡然应对：“殿下过誉，老朽愧不敢当。皆是陛下隆恩，与衡儿自身勤勉。”
这边话音未落，门口又是一阵响动。只见西凉三王子拓跋弘竟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张扬不羁的模样，朗声笑道：“如此喜事，怎能少了本王？苏医正，恭喜了！”他的目光却在扫视全场后，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陆明璃身上，那灼热的视线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兴趣。
几乎是前后脚，三皇子宇文铭也带着随从出现在门口，他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尤其是看到早已在场的四皇子和拓跋弘时，眼神更阴鸷了几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着苏衡道贺，言语间却难免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招揽意味：“苏医正年少有为，入了太医院，日后当好生为朝廷效力，若有难处，可来寻本王。”
一时间，这原本属于苏家的庆贺宴席，竟成了几位皇子与西凉王子意外汇聚的场合。四皇子温润示好，西凉王子心思难测，三皇子急于拉拢。苏衡与苏文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自门口响起，不高，却瞬间压下了场中所有的嘈杂：
“看来，本官来得正是时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玦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前。他未着官服，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更显身姿挺拔，气度清冷。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与陆明璃视线交汇时，微微颔首，随即落在主位的苏文柏和苏衡身上。
“苏老太爷，苏医正，恭喜。”他缓步走入，对着苏文柏拱手一礼。
苏文柏与苏衡连忙还礼：“沈大人亲至，荣幸之至。”
宴席正式开始，众人纷纷落座。陆明璃、苏芷与楚月华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一处。三个女子在一起明显自在了许多，低声说笑起来，气氛轻松愉悦。苏芷叽叽喳喳地说着哥哥考中太医的趣事，楚月华含笑听着，偶尔补充两句，陆明璃则温婉地坐在一旁，眉眼间也带着浅淡的笑意。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苏芷正说到兴头上，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一道一直若有若无落在她们这边的视线。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凑近陆明璃，用手掩着嘴，用气音小声嘀咕道：“陆姐姐，那个……那个西凉王子，他怎么老是偷偷看你啊？眼神怪吓人的。”她年纪小，感觉却敏锐，觉得那目光让人很不舒服。
陆明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轻轻拍了拍苏芷的手背，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不必理会。”她不想因为拓跋弘而破坏了她们的兴致。
苏芷“哦”了一声，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嘀咕，但很听陆明璃的话，果然不再去看拓跋弘那边，转而夹了一块精致的糕点，正要放入口中，却忽然感觉到另一道不同的视线。
这道目光不像拓跋弘那般带着赤裸的侵略性，而是更沉静，更……专注？她疑惑地抬起眼，顺着感觉望去，恰好对上了坐在不远处主宾位附近、那位身着常服、气质温润的年轻男子的目光。他见她望来，非但没有移开视线，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兴味的笑意。
苏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就瞪了回去，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你看什么看”的质问。随即她飞快地低下头，扯了扯身旁陆明璃和楚月华的衣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满满的好奇与一丝被冒犯的不悦：“陆姐姐，楚姐姐，你们快看那边那个人……他是谁啊？干嘛也一直看着我？”
陆明璃和楚月华顺着她暗示的方向望去，心中皆是一动。楚月华轻声为苏芷解惑：“那是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苏芷眨了眨眼，撇了撇嘴，小声抱怨，“皇子就可以随便盯着人看吗？真没礼貌。”她心思单纯，只觉得被人一直盯着看很不舒服，并未深想这目光背后可能蕴含的意味。
陆明璃看着苏芷这副懵懂又直率的样子，心中失笑，却又隐隐生出一丝担忧。四皇子宇文珏……他为何会注意到芷儿？她下意识地抬眼，正好看到四皇子已然收回了目光，正与身旁的苏老太爷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温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只是无意之举。
陆明璃轻轻握了握苏芷的手，柔声道：“好了，快吃吧，糕点要凉了。”
四皇子宇文珏端起酒杯，掩去唇边一抹深思的弧度。苏芷……苏衡的妹妹，苏老太爷的孙女，这般鲜活灵动，不谙世事，倒是与他平日接触的那些女子截然不同。
宴席进行到中途，四皇子宇文珏却忽然优雅起身，端着酒杯，缓步走向了女眷所在的席次，停在了陆明璃、楚月华与苏芷面前。
他这一举动，瞬间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的目光。安国公楚珩目光微凝，而坐在不远处的三皇子宇文铭，更是瞬间眯起了眼睛，心中冷哼：老四今日竟如此主动？意欲何为？
宇文珏面带温润笑意，对着楚月华举杯示意：“楚小姐，听闻不日便将与苏医正缔结良缘，本王在此提前恭喜了。苏医正才华出众，与楚小姐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楚月华虽有些意外，但依旧落落大方地起身还礼，脸颊微红，声音清越：“多谢四殿下吉言。”
宇文珏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挨着楚月华坐的苏芷身上，语气温和地对楚月华和一旁的陆明璃说道：“恕本王眼拙，不知这位灵秀动人的姑娘是……？可否麻烦楚小姐与陆夫人代为引见？”
陆明璃与楚月华交换了一个眼神。楚月华会意，微笑着侧身，为宇文珏介绍道：“回四殿下，这位是苏医正的胞妹，苏芷姑娘。”她语气自然。
苏芷见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不得不站起身。她虽然觉得这位皇子刚才盯着自己看有些失礼，但基本的礼数还是懂的，依着姐姐们平日教的规矩，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声音清脆却带着几分少女的拘谨：“民女苏芷，见过四殿下。”
宇文珏的目光落在苏芷身上，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清澈透底、带着些许好奇与戒备的大眼睛，唇边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语气愈发温和：“原来是苏姑娘，不必多礼。”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夸赞，“苏姑娘天真烂漫，灵气逼人，与苏医正沉稳的性子倒是颇为不同，苏家果然尽出俊杰。”
苏芷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回了句：“殿下过奖了。”心里却还在嘀咕：这人明明刚才还盯着人看，现在又说这么好听的话……
坐在对面的三皇子宇文铭看着这一幕，脸色愈发阴沉。老四先是恭喜楚月华，看似寻常，实则是在拉近与安国公府和苏衡的关系，现在又主动结识苏芷，其拉拢苏家之意，已是昭然若揭！他心中危机感顿生，绝不能让他如此轻易得逞！
而始终留意着这边动向的拓跋弘，则饶有兴致地晃动着杯中酒，看着这大周皇子与臣子家眷之间的互动，只觉得这权力场中的眉眼往来，比草原上的刀光剑影有趣多了。
拓跋弘毫无预兆地起身，手中金杯盛着琥珀色的酒液，他先是对着主位的苏老太爷方向遥遥一举，声音洪亮：“苏老先生，今日小王不请自来，沾了贵府喜气，先敬您一杯！”
不等主人回应，他已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放下酒杯，迈开步伐，目标明确地朝着陆明璃那一桌走去。
原本因四皇子离去而稍缓的气氛，骤然再度紧绷起来。
他停在桌前，目光如鹰隼般直接锁定了陆明璃，完全无视了她身旁的楚月华与苏芷。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侵略性，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陆夫人。”他开口，声音比方才对主家说话时低沉了几分，“听闻前日夫人因劳累，以致身体抱恙，小王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他嘴上说着过意不去，眼神却毫无歉意，反而像是在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今日一见，夫人非但未见憔悴，反而……”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在她面上流转一圈，才慢悠悠地接上，“一日不见，愈发明艳动人了。看来是我西凉的马奶酒……真是养人？”
陆明璃握着茶杯的指节微微泛白，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没有去看那令人不适的眼神。
拓跋弘不等她回应，已自顾自拿起旁边侍从及时递上的另一杯酒，朗声道：“这一杯，向夫人赔罪，小王自罚一杯。”说罢，又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尽显草原儿女的豪迈。
坐在对面的沈玦，端着酒杯的手停滞在半空，目光沉静地落在拓跋弘的背影上，眸色深不见底。三皇子宇文铭见状，嘴角撇了一下，露出一丝看好戏的冷笑。
楚月华眉头紧蹙，上前半步，正想开口……。
“王子殿下。”陆明璃却在此刻抬起头，声音轻柔，直视着他充满侵略性的眼睛，“殿下言重了。妾身微末之躯，不敢劳殿下挂心。”她目光微转，落在自己杯中清茶，“妾身体弱，无福消受西凉美酒的烈性。”
拓跋弘闻言，非但不恼，眼底的兴趣反而更浓了些，他低笑一声，正要再说什么。
“咳。”永昌侯沈崇适时地轻咳一声，举杯笑道，“拓跋王子真是豪爽之人！来，诸位，让我们共饮此杯，愿两国邦交，如这杯中酒，醇厚绵长！”
拓跋弘深深地看了陆明璃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们还会再见”，这才转身，大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
楚月华暗暗松了口气，轻轻握了握陆明璃冰凉的手。苏芷则凑过来，小声嘟囔：“西凉王子……眼神好吓人。”
宴席最终在表面平静的举杯换盏中临近结束。
宾客们陆续起身，相互寒暄着准备离去。苏芷跟在兄长和苏衡身后，低着头没注意脚下。
“哎呀！”
她裙摆似是绊到了椅腿，身子猛地一个趔趄，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这一下变故突然，她惊呼出声，吓得闭上了眼。
“小妹！”
苏衡闻声立刻转身，伸手欲扶，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玄色身影迅捷如风，四皇子宇文珏长臂一伸，手掌稳稳地托住了苏芷不盈一握的腰肢，另一手则轻扶了一下她的手臂，恰到好处地止住了她跌倒的势头。
苏芷只觉一股沉稳的力道传来，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恰好对上宇文珏低垂的视线。他离得极近，温润的眉眼间带着一丝关切。
“苏姑娘，小心。”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安抚的意味。
苏芷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如同染上了最艳的胭脂。她慌忙站直身子，下意识地挣脱了他的扶持，后退一小步，心跳如擂鼓，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多、多谢四殿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窘迫。
苏衡将妹妹护在身侧，对着宇文珏郑重拱手：“多谢四殿下出手相助。”他语气感激，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
“举手之劳，苏医正不必客气。”宇文珏姿态依旧。他目光温和地落在仍低着头、连脖颈都泛着粉色的苏芷身上，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苏姑娘无事便好，下次行走，可要当心脚下。”
这边的小插曲自然落入了尚未离席的几人眼中。
楚月华挽着陆明璃的手臂，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疑惑：“四皇子，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
陆明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没有接话，只是看着苏芷那副羞窘得几乎要钻地缝的模样，又瞥了一眼风度翩翩、神色自若的宇文珏，心中的那缕担忧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开来。
不远处，拓跋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并未多言，带着随从大步离去。
三皇子宇文铭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脸色比来时更加阴沉。
沈玦不知何时已走到陆明璃身侧，声音低沉平稳：“走吧。”
马车内宇文珏靠坐在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捻动，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那一瞬间透过衣料传来的、纤细腰肢的柔软触感。
真软。
这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他捻动的指尖微微一顿。
他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感知，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苏芷当时惊慌失措的模样——那双总是清澈灵动的眼睛因受惊而睁得圆圆的，像林间迷路的小鹿，脸颊连同耳根都红透，被他扶住时，那身子轻飘飘的，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和一种易碎的柔弱感。
今日出手扶她，看似是举手之劳，但他心里清楚，在那一瞬间，看到她要摔倒，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就动了。
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接近苏家，关注苏衡，乃至顺势结识苏芷，本都带着明晰的目的——拉拢这位新晋太医正，间接影响安国公府，甚至在必要时，将这单纯不谙世事的苏芷作为一枚棋子，也并非不在考量之中。
可方才那下意识的举动，却似乎……超出了计划的范畴。
他睁开眼，看着自己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眉头蹙起。是因为她那股不掺杂质的天真，与这京城里所有精心雕琢的贵女都不同？还是因为她跌倒时那全然不设防的脆弱，勾起了他心底某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保护欲？
这个词让他觉得有些荒谬。在权力的泥沼里挣扎多年，他早已习惯了算计与防备，保护欲这种东西，对他而言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
然而，指尖那残留的、虚幻的柔软触感，以及她羞红脸挣脱他时那慌乱又生动的表情，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陌生的涟漪。
他缓缓收拢手指，眸色深沉。
沈玦的马车在别院门前停稳，他先行下车，朝车内伸出手。陆明璃借着他的力道稳步落地，夜风微凉，吹散了几分宴席间的沉闷。
回到室内，摒退了左右，只余烛火摇曳。陆明璃由着沈玦帮她取下略显沉重的发簪，揉了揉微酸的脖颈，终于忍不住将盘旋在心头的忧虑说出：“我瞧着，四殿下对芷儿，似乎有些不同。”她抬眼，从镜中看向身后沉默的他，“那姑娘心思纯善，不染尘埃，若四皇子存了别的心思……我只盼芷儿千万别对他生出什么想法才好。”
沈玦动作未停，将取下的发簪搁在妆台上：“明月公主和亲属意的便是四皇子。”
陆明璃闻言一怔，转过身来看他：“他应了？”
“未曾明确应下，也未拒绝。”沈玦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只道事关两国，需谨慎，愿先与公主相处些时日，再行定夺。”
陆明璃接过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眉头微蹙：“既如此，他今日对芷儿这般……是何用意？众目睽睽之下，他这般举动……若他并无真心，又何苦去招惹？”
沈玦在她身旁坐下，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宇文珏行事，向来走一步看十步。此举一则可示好苏衡，间接向安国公府释放善意；二则，或也是做给明月公主看的。”
“做给公主看？”陆明璃微讶。
“嗯。”沈玦颔首，“让西凉知道，他宇文珏并非别无选择。如此一来，在和亲谈判中，或可争取更多主动。”
陆明璃默然，心底泛起一丝凉意。若真如沈玦所言，若苏芷真的心动，在四皇子眼中，恐怕连一段风流韵事都算不上，至多不过是一步精巧的棋。她想起苏芷那双清澈见底、不谙世事的眼睛，心头那份担忧愈发沉重。
“但愿……只是我们想多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杯中微凉的水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