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水项目带来的赞誉如同温暖的潮水,尚未完全退去,长赢国际“有温度的技术”形象深入人心。但程长赢的内心,却因为陈墨关于那些诡异信号的报告,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技术越是无孔不入,渗透进城市肌理与日常生活,其可能带来的反噬,就越是让他警惕。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目光似乎穿透了星洲璀璨的夜景,看到了潜藏在数据洪流之下的暗礁。
“程总,这是‘情感交互AI’项目组提交的最新内测报告。”苏晚晴将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用户反馈非常好,尤其是‘情绪感知与主动关怀’功能,很多测试用户表示,AI管家在他们情绪低落时的适时安慰和音乐推荐,让人感到‘被理解’。”
程长赢拿起报告,快速浏览着那些充满赞誉的评语,眉头却微微蹙起。他放下报告,看向苏晚晴和陈墨:“晚晴,陈墨,你们不觉得,这有点……过于美好了吗?”
苏晚晴一愣:“程总,用户的正面反馈不是我们追求的吗?”
“是,但也不是。”程长赢走到白板前,写下了几个词:“隐私,操控,依赖,伦理红线”。“我们的AI,现在可以捕捉用户的微表情、声调变化来判断情绪,甚至能‘主动’提供干预。这力量是不是太大了点?如果,它判断错误了呢?如果,有人利用这个功能进行商业诱导,甚至情感操控呢?如果,用户过度依赖AI,丧失了自我调节情绪的能力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别忘了‘星洲天气通’的教训。信任建立艰难,摧毁却只需一瞬间。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尤其是在触及人类最核心的情感和隐私领域时,我们不能只埋头狂奔,不去思考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陈墨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程总,您的意思是……我们需要给这把剑装上剑鞘,划定清晰的边界?”
“没错!”程长赢斩钉截铁,“我们必须自我设限。我决定,正式成立‘长赢技术伦理委员会’。”
这个消息在公司内部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震动。董事会里,不乏质疑的声音。
“程总,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了?现在市场竞争这么激烈,我们应该集中精力搞研发、抢市场,搞这个伦理委员会,不是给自己套上枷锁,拖慢发展速度吗?”一位资方代表在视频会议中直言不讳。
“这不是枷锁,是安全带。”程长赢冷静地回应,“在高速公路上飙车,系好安全带才能跑得更远,更稳。否则,一次事故就可能车毁人亡。技术的竞争,不仅是速度和功能的竞争,更是信任和可持续性的竞争。谁能更负责任地使用技术,谁才能赢得未来。”
他力排众议,亲自推动了委员会的组建。这个委员会并非虚设,它拥有极高的权限,可以叫停任何被认为触及伦理红线的产品或功能上线。
委员会的成员构成也极具匠心。程长赢没有只找自己人,而是广泛邀请了外部顶尖专家:
· 首席伦理官:一位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科技伦理学者,以批判性和独立性着称。
· 法律顾问:精通国际数据隐私法、人工智能法规的资深律师。
· 心理学权威:研究人机交互、社会心理学和成瘾行为的大学教授。
· 社会学家:关注技术对社会结构、社区关系影响的学者。
· 用户代表:从长赢的深度用户中随机遴选,代表普通人的视角。
· 内部成员则包括陈墨(首席技术官)、苏晚晴(首席运营官)以及各核心产品线的负责人。
委员会的第一次正式会议,气氛就有些凝重。议题正是审议“情感交互AI”的“情绪感知与主动关怀”功能。
项目组负责人兴致勃勃地演示着功能:“我们的算法通过对海量面部数据和语音数据的深度学习,能够以超过85%的准确率识别七种基本情绪和数十种复合情绪。当系统检测到用户持续处于负面情绪时,会主动启动关怀模式,比如播放舒缓音乐、提供正念呼吸引导,或者建议联系朋友……”
“请等一下。”那位心理学权威,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女教授,打断了演示,“张经理,你如何定义‘持续处于负面情绪’?阈值是多少?依据是什么?有没有考虑过文化差异?一个亚洲人内敛的悲伤,和一个拉丁美洲人外放的悲伤,能被同一套算法准确识别吗?”
“这……”项目负责人一时语塞。
首席伦理官接着发问:“更重要的是,AI的‘主动干预’,是否构成了对用户心理空间的未经邀请的入侵?它有没有可能打断用户正常的情绪消化过程?如果干预不当,比如在用户需要独处时不断播放音乐,会不会适得其反?我们是否有取得用户对于这种深度情绪干预的‘明确知情同意’,而不是隐藏在冗长的用户协议里?”
法律顾问也补充道:“从法律角度看,情绪数据属于极度敏感的个人信息。欧盟的GdpR和新加坡即将出台的AI治理框架,对此类数据的收集和处理有极其严格的规定。我们目前的流程,可能存在合规风险。”
用户代表则提出了更朴素的问题:“我觉得有时候心情不好,就想自己呆着。如果这时候AI不停地来‘关怀’我,我会觉得很烦,甚至害怕。它是不是知道我太多事情了?”
会议室内,争论非常激烈。产品团队认为专家们过于保守,扼杀创新;而外部专家则坚持,在涉及人性的领域,技术必须谦卑,底线必须守住。
程长赢全程倾听,很少发言。直到争论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各位,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是为了阻止技术进步,而是为了确保它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是为了让技术真正服务于人,而不是异化人、控制人。”
他看向产品团队:“我们的初衷是好的,是想为用户带来温暖。但好的初衷,也需要正确的方法和严格的边界来保障。”他又看向专家们:“感谢各位的尖锐提问,这正是我们成立这个委员会的价值所在。”
最终,在程长赢的推动下,委员会对此功能做出了多项限制性决议:
1. 明确知情同意:用户必须单独、明确地勾选同意,授权AI进行情绪识别和主动关怀,且可随时一键关闭。
2. 干预阈值与方式调整:提高干预触发阈值,并设计多层级、非侵入式的干预方式(如首次仅为温和的文字提示)。
3. 数据最小化与匿名化:情绪识别数据在完成即时干预后即刻匿名化处理,不关联个人身份,不用于任何模型训练以外的目的。
4. 设立“伦理红线”:明确禁止利用情绪数据进行个性化广告推荐、价格歧视或任何形式的商业剥削。
决议形成后,产品团队需要按照要求进行整改,延期上线。虽然有些挫败感,但在程长赢的坚持和解释下,他们也逐渐理解了这层“安全带”的必要性。
几天后,整改后的功能在小范围重新测试。反馈依然积极,但多了诸如“感觉更受尊重了”、“关闭的选项让我很安心”之类的评价。程长赢知道,这条路走对了。
然而,就在技术伦理委员会成功运作,开始系统性地审视长赢各项技术和产品,为公司建立起一道坚固的“道德防火墙”时,陈墨再次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程总,伦理委员会要求我们对所有数据采集传感器进行合规性评估。在复核牛车水项目部署的传感器数据流时,我调动了更精密的算法,对那些‘异常信号’进行了深度解析。”陈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
“有什么发现?”
“信号……不是随机的。”陈墨将一份复杂的频谱分析图投射到屏幕上,“它内部嵌藏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非标准的加密协议碎片。这种加密方式……我从未见过,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军事或商业体系。它更像是一种……私人订制的、高度机密的信息传递方式。”
他切换了一张图,是两个频谱的对比。“更关键的是,我将这种加密协议的‘指纹’特征,与我们从吴明远事件、‘幽灵协议’攻击、以及之前供应链后门中提取到的所有可疑代码特征,进行了超大规模关联性分析。”
“结果呢?”程长赢的心提了起来。
陈墨深吸一口气:“虽然没有直接匹配的证据,无法实锤。但是……在数万亿个数据特征比对中,这种加密协议的底层数学逻辑和构建美学,与‘衔尾蛇’遗留的代码碎片,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统计学上极不可能发生的‘隐性相似性’。就像……出自同一个设计哲学,或者说,同一个‘老师’。”
程长赢的瞳孔骤然收缩。
技术伦理委员会防住了明面上的风险,建立了规则的边界。但这些隐藏在传感器噪音之下的、带着相同“设计哲学”的诡异信号,却像幽灵一样,徘徊在他精心构建的科技帝国的地基深处。
它们到底在传递什么?“衔尾蛇”如此处心积虑地将触角伸向牛车水这样看似无关的传统社区,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程长赢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在缓缓收紧。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商业上的竞争对手,更像是一个拥有着独特技术哲学和未知庞大计划的影子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