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灵在那片被烛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阴影里,看着予恩。
视线沉甸甸的,落在他鼻翼侧边——那一点在摇曳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的微金上。那点微小的金色,此刻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烫在张祁灵的眼底深处。
他缓慢地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迟滞,烛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
他一步步走到予恩身前。
“石胎,”张祁灵开口,声音低哑。“是你。”
予恩脸上维持着冷静。直视着张祁灵深不见底的黑眸,没有一丝闪避,声音清晰笃定。
“不可能。我不是这里的人。”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弥漫着腐朽尘埃和死亡气息的顶楼停尸房,扫过那些沉默的、装着张家躯体的棺椁,“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张祁灵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
他只是沉默地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攥住了予恩的手腕。
予恩的身体绷紧,他并没有挣脱。或许,是心底深处某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靠近真相的微弱冲动。
他只是任由那只冰冷的手牵引着,跟着张祁灵沉重的步伐,绕过一口口盖着、或敞开的棺木,走向这巨大停尸房的更深处。
每一步踏在积满厚厚灰尘的石地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越往深处走,光线越发昏暗,只有零星几点烛火在远处摇曳。
许多棺盖敞开着,露出里面沉睡的容颜——无一例外,大都是还年轻的面孔,皮肤在烛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玉石般的光泽,仿佛只是沉沉睡去,随时会睁开眼。只是那毫无起伏的胸膛和死寂的青灰色唇瓣,昭示着他们早已归于永恒的寂静。
张祁灵的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最中央。那里没有棺木,只有一方巨大的、与整个鼓楼融为一体的石台。
石台表面布满了深深浅浅、难以解读的古老刻痕,中央凹陷,形成一个长方形的浅坑。坑底,静静躺着一个乌沉沉的木盒,木质早已看不出本色,被岁月和无数次的触碰磨砺得光滑幽暗,边缘雕刻着同样繁复而磨损严重的纹路。
张祁灵松开予恩的手腕,俯下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肃穆与谨慎,指尖拂开盒盖上厚厚的积尘,然后轻轻掀开了那沉重的盖子。
盒内没有别的,只有一本册子。
他双手将陈旧册子捧出,递到予恩面前。
“看。”
予恩的指尖冰冷。他看着那本册子,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封面。
他翻开封面。第一页,是密密麻麻、用暗红近乎发黑的浓稠墨汁书写的古老文字,他一个字也辨认不出。
他的手有些抖,向后翻动。哗啦的翻页声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图画开始出现。
第一幅图,一个身形模糊的孩子,蜷缩在一块巨大的深色岩石之中,仿佛正在被孕育。旁边用朱砂小字标注着两个扭曲的字符,予恩看不懂,但那幅图的重点在于——岩石中的人形面部,鼻翼侧边,被特意点染了一颗醒目的、纯金色的圆点!
予恩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颗金点上。他的呼吸骤然一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抬起右手,指尖颤抖着摸向自己鼻翼侧边的脸颊——那个从记事起就存在的、小小的、略微凸起的印记。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手指却依旧停留在脸颊上,他粗暴地继续翻页,纸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后面的图画描绘着“石胎”被发现带回的场景:一个人,神色敬畏而狂热,将其中蜷缩的人形小心翼翼抱回了家。记录的文字变得密集,夹杂着一些简略的图画,似乎在描述如何安置、如何供奉。其中一幅图,清晰地描绘着那个被抬出的人形躺在石台上,鼻翼侧的金点依旧醒目。而石台周围,跪伏着几个人影,他们的姿态,予恩无比熟悉——正是张家古楼那些无处不在的、跪拜的人俑姿势!
翻页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予恩的心跳如同失控的鼓槌,疯狂敲打着胸腔。图画的内容开始变化,变得诡异而令人不安。不再是简单的供奉记录。
他看到描绘着“石胎”被置于一个布满复杂纹路的巨大石盘之上,周围摆放着各种奇异的物品。
再往后翻,画透纸背的墨迹记录着,字里行间充斥着巨大的失望与恐慌。
“……源力崩解……不可逆……神胎将陨……”
予恩的瞳孔骤然收缩!翻动的手指几乎痉挛。紧接着的几页都是空白,最后图画旁边,一行用尽最后力气书写的、几乎要穿透纸背的绝望文字。
“壬辰年,癸卯月,丁亥日……神胎……逸散……无踪……”
“逸散……无踪……” 予恩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嘶哑。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幅描绘着“石胎”彻底消失的图画上,大脑一片混乱的轰鸣。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祁灵,声音因为极度的困惑、恐惧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混乱而变得尖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用力地摇头,像是在拼命甩掉脑子里疯狂滋生的可怕念头,“那我……那我怎么会……消失到那里?又……又怎么会回来?!”
“反复……死亡……” 最后这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理解的巨大痛苦。
他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顶楼激起微弱而诡异的回响。
张祁灵站在那片摇曳烛光与浓稠阴影的交界处,沉默地承受着予恩那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彻底崩溃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