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鼓楼深处,予恩和张祁灵隔着几步的距离,站在张家历代先人沉重的棺椁之间。
摇曳的微弱烛光在冰冷石壁和乌沉棺木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尘土与一种难以言喻、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堆积,沉重得几乎能压垮呼吸。
予恩的目光扫过那些铭刻着古老符文的棺椁,最终落回张祁灵的脸上。
不知何时,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眶边缘,让眼里那点深褐的颜色洇得更深。
“那个石胎……是从哪里抱出来,又抱回你们张家的?”
张祁灵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几不可察地擦过裤缝。
他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视线投向鼓楼深处某个被阴影完全吞没的角落。
“不知道。当时……那位族长,没有留下任何记载。这本旧册,”示意了一下予恩手上摊开的那本纸张泛黄、边缘卷曲的厚册,“就是全部了。”
一声短促的笑从予恩鼻腔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嘲弄。
“呵。”他猛地转过身,决绝地背对着张祁灵,似乎这污浊沉闷的空气,连同眼前这个人,都让他再也无法忍受一秒。
就在他抬步欲走的瞬间——
“予恩宿主!”一个久违的、带着奇特非人质感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炸响,带着一种急切的鼓噪,“你上前去!触碰那个石头!现在就去!”
予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对这个声音,也同时对身后那个沉默的男人,都选择了彻底的漠视。让它如意?绝无可能!
“予恩,”世界意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种伪装的、循循善诱的语调,试图钻入他意识的缝隙。
“那个石头蕴藏的力量……对你有难以估量的好处。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这一切的根源?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操控你的命运?你追寻了那么久的答案,它就在这里!”
“不必。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一直沉默注视着他背影的张祁灵,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就在予恩即将踏下第一级石阶时,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鼓楼的死寂。
“我带你找。”
予恩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他没有回头,只是那个挺直的背影似乎绷得更紧。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这一次,他完全地、正面地迎向了张祁灵。
烛光在他半边脸上跳跃,另一半则沉在深重的阴影里,眼神复杂难辨,像淬了冰又燃着火。
“张祁灵,”予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深处,“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说的‘反复死亡’,只是我以为的现世死亡,然后来到了这里?
你是不是以为,在七星鲁王宫那次,在西藏那座该死的墓里那次,你和黑瞎子,一个捅了我一刀,一个赏了我一颗枪子儿,那就是结束?”
张祁灵那淡漠表情下,掠过一丝波动。
予恩的嘴角扯开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错了!我在来到这个你们所谓的‘世界’之前,在那个我以为是‘现世’的地方,就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初来者,是重来一次!是爬回来的!”
张祁灵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他脸上那层恒久的冰壳,终于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一种极其陌生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着无法言喻的惊悸,拽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放在身侧的手指绷紧发僵。
某一种深埋的、极其不祥的预感,缠绕上他的脊椎。
“想知道我那次是怎么死的吗?被分尸了。”
张祁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被刀割的时候,我还有意识。你猜猜看,是谁的人动的手?”
话音落下,整个鼓楼仿佛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窟。死寂无声,只有烛火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衬得这沉默更加骇人。
张祁灵眼中的震惊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情绪。那是一种对根深蒂固认知的彻底颠覆,是对某种可能性的极端恐惧。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只能发出一点短促的气音。
然而,予恩没有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张祁灵那张写满震惊和某种正在坍塌之物的脸。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恨,有痛,有嘲弄,甚至有一闪而逝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凉。随即,他猛地侧身,再不留恋,决绝地踏上了通往鼓楼下层的石阶。
石阶狭窄陡峭,盘旋而下,隐入下方更加浓稠的黑暗。予恩的身影迅速被阶梯的阴影吞没,只留下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鼓楼内部回荡。
张祁灵僵在原地,脑中一片轰鸣。分尸…有意识…谁的人?巨大的冲击和无数翻腾的疑问、恐惧、愧疚撕裂了他惯有的冷静,让他一时间无法理清头绪。
就在予恩的身影即将完全消失在阶梯拐角的阴影里时,张祁灵才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醒。
来不及细想,来不及梳理那汹涌而来的复杂情绪,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步跨出,紧跟着冲下了石阶,追向那个迅速没入黑暗的背影。
急促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甬道里重叠、放大,越往下,空气越是阴冷潮湿,台阶表面也愈发湿滑,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
张祁灵紧跟在予恩身后,两人之间隔着不过三五步的距离,但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凶险之上。
张家古楼,步步杀机。越往深处,越接近核心,那些守护秘密的古老机关就越是歹毒致命。下行的台阶不仅陡峭湿滑,其结构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果然,不出所料。
就在他们下行至中途,一个相对平缓些的转角平台处。
“咔哒!”
一声清脆、冰冷的金属脆响,在死寂的甬道中骤然炸开!
声音响起的刹那,张祁灵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他比予恩更清楚这声音意味着什么!那是青铜簧片被触发,古老杀戮机器开始运转的丧钟!
“小心!”一声暴喝从张祁灵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