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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的八角笼中,空气凝固得如同浇筑的铅块。第一个挑战者的身躯如同一滩被拆散的零件,不规则地扭曲在暗红色的血泊里。碎裂的腕骨、反向弯折的肘关节、彻底塌陷的膝盖,以及那条左臂——此刻更像是一根被顽童肆意蹂躏过的软胶管,呈现着诡异的螺旋状。

关节被寸寸捏碎的细微声响似乎还在冰冷的合金网上回荡,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壮汉喉咙里只剩下濒死的嗬嗬声,每一次抽动都带出粉红的血沫。

夏弥缓缓直起身。纯白的连衣裙在刺目的聚光灯下依旧不染纤尘,与她脚下那片狼藉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她微微歪着头,琥珀色的瞳孔扫过死寂的观众席,那里一张张面孔上的狂热早已被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惊骇与茫然。她小巧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空气中捕捉那丝恐惧的气息,随后,目光精准地投向VIp席上面色惨白的明智阿须矢。

“下一个。”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般刺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炫耀,没有得意,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只是随手清理了一件碍眼的垃圾。

明智阿须矢的身体猛地一颤。狭长的眼眸里,之前的戏谑和残忍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空洞。他嘴唇哆嗦着,求助般地看向身旁的源稚生。源稚生面沉如水,下颌线绷得死紧,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夏弥展现出的力量已经超出了“混血种精英”的范畴,那是一种非人的、属于更高层次存在的绝对碾压。他内心的警钟疯狂敲响,橘政宗关于“不可暴露家族秘密”的嘱托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目光锐利地刺向关东支部的人群深处。

“虎彻!”明智阿须矢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嘶声力竭地吼出一个名字,声音带着破音。他必须挽回颜面,否则关东支部乃至整个蛇岐八家的威信都将在此刻崩塌!

沉重的脚步声从通道口传来,仿佛巨锤敲击地面。一个身影分开人群,步入聚光灯下。他的身高比第一个壮汉更加魁梧,肌肉贲张得如同钢铁浇筑,皮肤下虬结的青筋如同扭曲的树根。他赤裸的上身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疤,每一道都诉说着残酷的战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覆盖的金属鬼面獠牙面具,只露出一双燃烧着野兽般赤红光芒的眼睛。他每一步踏出,擂台的地板都似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言灵·鬼胜。”凯撒的声音在VIp席上响起,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他不知何时已优雅地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手中端着一杯侍者刚刚斟满的香槟,冰球在淡金色的酒液中轻轻碰撞。“有趣的能力,屏蔽痛觉,压榨身体潜能,极限状态下据说能爆发出八倍于己身的力量。不过……”他冰蓝色的眼眸扫过虎彻那非人的躯体,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代价是身体在无痛中走向彻底崩溃。典型的……一次性消耗品。”

芬格尔立刻凑近楚子航,压着兴奋的嗓音:“老大押了多少?看这架势,绝对是大手笔!小师妹这不得再给咱们赚个盆满钵满?”

凯撒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打了个响指。侍立一旁的侍者立刻躬身,将一台连接着地下格斗场投注系统的平板电脑恭敬地递到他面前。凯撒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过,输入一串令人咋舌的数字,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代表巨额资金的虚拟筹码,尽数推到了代表“夏弥胜”的选项上。

“一亿日元。”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数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透过麦克风传遍了寂静的“炼狱”。“买夏弥学妹……一分钟内,让这位‘鬼胜’先生安静地躺在担架上。”

明智阿须矢听到这个数字和凯撒那近乎羞辱的宣言,本就惨白的脸更是血色尽褪,看向凯撒的目光充满了怨毒。源稚生眉头紧锁,凯撒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将本就紧绷的局势推向更危险的边缘。

擂台之上,虎彻对场外的纷扰置若罔闻。他血红的双瞳死死锁定着夏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咆哮。随着这声咆哮,他周身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膨胀!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疯狂搏动、贲张!一股狂暴、混乱、充满毁灭气息的领域轰然张开!

“吼——!”虎彻动了!启动“鬼胜”的他,速度与力量都达到了一个骇人的峰值。巨大的身躯在擂台上拉出一道模糊的残影,砂锅般大小的拳头撕裂空气,带着恐怖的呜咽声,如同出膛的炮弹,直轰夏弥看似纤弱的面门!这一拳的威势,远超之前那个鬼面壮汉,拳风甚至激起了夏弥颊边的发丝!

VIp席上,夜叉忍不住低呼:“好快!”乌鸦也屏住了呼吸。明智阿须矢眼中闪过一丝病态的希冀。源稚生身体微微前倾,全身肌肉绷紧,随时准备介入。

面对这足以轰碎钢板的致命一拳,夏弥却连眼神都未曾波动。她甚至没有闪避!

就在那铁拳即将触及她鼻尖的刹那——

她动了。

动作幅度小到极致,却快得超越了动态视觉的捕捉极限!她的上半身如同风中细柳,以毫厘之差向后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仰折,同时,左脚为轴,身体轻盈地向右旋开半步。虎彻那凝聚了全身力量、志在必得的一拳,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擦着她的发梢和脸颊轰然落空!

巨大的惯性让虎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

就是现在!

夏弥旋身带起的势能未竭,她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闪电般探出!没有选择硬撼,而是精准无比地搭在了虎彻因全力出拳而暴露无遗的右手肘关节外侧!

不是砸,不是捶,依旧是那看似轻柔、实则蕴含了恐怖力量的三指一搭,一捏!

“咔嚓!”

比之前更加清脆、更加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炸响!这一次,是更粗壮、更坚硬的肘关节!

“呃啊——!”虎彻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那双赤红的眼睛只是瞳孔瞬间放大,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痛苦之色!只有纯粹的暴怒和疯狂!“鬼胜”的力量彻底屏蔽了他的痛觉神经!

他仿佛感觉不到右臂的报废,左拳以更加狂猛的速度和力量,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横扫向夏弥的腰肋!这一击,更快!更狠!

夏弥的眼底,第一次掠过一丝冰冷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漠然。她似乎也没料到对方在手臂被废的情况下还能爆发出如此反击。

但她应对的方式,依旧是举重若轻。

搭在虎彻碎裂肘关节上的右手并未收回,反而五指如钩,瞬间扣紧那已然变形错位的骨茬!以此作为支点,她整个身体如同轻盈的羽毛,借助虎彻左拳横扫带来的巨大力量,脚尖在染血的地面轻轻一点,整个人竟不可思议地腾空而起!

虎彻狂暴的左拳擦着她飞扬的裙摆扫过,再次落空!

而腾空的夏弥,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虎彻宽阔如门板的背脊之上!她的双腿如同最柔韧的藤蔓,瞬间绞缠住虎彻粗壮的脖颈!右膝弯曲,坚硬的膝盖骨如同攻城槌,狠狠顶在虎彻后腰的脊椎连接处!

“砰!”

沉重的闷响!虎彻前冲的巨大身躯被这来自上方和后方叠加的恐怖力量硬生生遏制!他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石像,上半身猛地向后反弓,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但“鬼胜”的力量支撑着他没有倒下,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仅剩的左臂疯狂地向后抓挠,试图将背上的“恶魔”撕扯下来!

夏弥的双腿死死绞住虎彻的脖颈,腰腹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稳定住身形。她无视了身下巨兽的疯狂挣扎,双手如同最精密的解剖刀,再次探出!

这一次,目标是虎彻的左肩!

捏!拧!错!

“咔嚓!咔嚓!咯嘣!”

肩胛骨碎裂!锁骨错位!连接手臂的肌腱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

虎彻的左臂瞬间软绵绵地垂落下来,如同两条被抽掉了骨头的死蛇!

“嗬…嗬…”虎彻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赤红的双瞳开始涣散。剧痛被屏蔽,但身体机能的崩溃和窒息感却无法忽视。夏弥双腿绞杀的力量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夏弥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她如同一位站在食物链顶端的艺术家,开始了最后的“塑形”。她依旧骑在虎彻的背上,双手沿着那粗壮的脊柱,一节一节地向下按压、揉捏、错位!

咔吧…咔吧…咔吧…

脊椎骨节错位的声音如同爆豆般密集响起,清脆得令人灵魂战栗!虎彻庞大的身躯随着这声音剧烈地颤抖、抽搐,像一尊被无形巨手肆意揉捏的泥塑。他的反抗越来越微弱,最终只剩下神经末梢无意识的痉挛。

夏弥松开绞杀的双腿,轻盈地从那堆濒临崩溃的“人形麻花”上跃下,稳稳落在擂台中央。她甚至优雅地理了理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虎彻如同一座失去支撑的肉山,轰然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片血色的尘埃。他庞大的身躯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工学的姿态扭曲着:双臂如同破布般反向瘫软,脊椎呈现出诡异的S型弯曲,口鼻中溢出的鲜血在身下迅速洇开。他赤红的双眼圆睁着,瞳孔已经彻底涣散,只剩下“鬼胜”力量退去后,一片濒死的空洞和茫然。那曾经能爆发出八倍力量的躯体,此刻连动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

秒表定格。

五十九秒。

凯撒轻轻放下手中的香槟杯,杯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嗒”声,在死寂的“炼狱”中如同惊雷。他冰蓝色的眼眸扫过擂台上那堆不再动弹的肉山,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几分,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完成的艺术品。一亿日元,物超所值。

“炼狱”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观众席上呕吐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恐惧。明智阿须矢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豪华的座椅里,那张英俊阴柔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恶鬼,惨白中透着一股死灰。他看着擂台上那个白色连衣裙的身影,仿佛看到了最深的噩梦本身。恐惧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夏弥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再次扫向VIp席,最终定格在明智阿须矢身上。那眼神,如同女王在俯视一只匍匐在地的蝼蚁。

明智阿须矢一个激灵,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翻下来,踉跄着冲到VIp席的边缘,对着擂台方向,对着凯撒、楚子航、夏弥……对着卡塞尔学院的每一个人,深深地、几乎将额头贴到膝盖地弯下了腰!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非……非常抱歉!万分抱歉!”他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在死寂的场馆里显得异常刺耳,“是在下有眼无珠!冒犯了诸位!请……请原谅关东支部的愚蠢和无礼!我们认输!我们彻底认输!请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他语无伦次,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噩梦。

源稚生看着明智阿须矢这副卑躬屈膝、毫无尊严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和深深的无力感。这不仅是关东支部的耻辱,更是整个蛇岐八家被赤裸裸地剥下了强硬的伪装,暴露在绝对力量面前的狼狈。

“哦?”夏弥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那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丝天真又残忍的疑惑,“这就完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刚才的规则,可是要打满五场哦。你们还有三个人没上呢。”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慢悠悠地点了点关东支部的方向,“下一个是谁?还是说……你们打算一起上?我不介意的。”

“不!不敢!我们不敢!”明智阿须矢吓得魂飞魄散,头磕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地面,“夏弥小姐!我们认输!我们投降!求您高抬贵手!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身后的关东支部成员,早已面无人色,纷纷跟着鞠躬,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哪还有半分之前的嚣张气焰。

看着这群前倨后恭、在绝对力量面前瞬间变得卑躬屈膝的日本人,夏弥小巧的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她环视着噤若寒蝉的“炼狱”,目光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源稚生身上,清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如同锋利的冰片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啧,源师兄,你们日本人啊……”她微微摇头,语气里充满了失望和鄙夷,“还真是‘畏威而不怀德,有小礼而无大义,前倨而后恭’,被你们演绎得淋漓尽致。刚才的威风呢?不是只敬畏拳头吗?怎么拳头还没落到自己身上,就吓得磕头如捣蒜了?”她的话语如同一把把尖刀,精准地剖开了这精心维持的所谓“道义”和“规矩”的虚伪外壳,露出里面赤裸裸的慕强本质。

源稚生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夏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的脸上,也抽在整个蛇岐八家的尊严上。他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在心底翻腾。他想反驳,想维护家族最后一丝颜面,但在夏弥那碾压性的力量和赤裸裸的嘲讽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小师妹,差不多行了。”凯撒适时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尴尬。他踱步到VIp席边缘,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明智阿须矢,又瞥向脸色变幻不定的源稚生,嘴角挂着那抹标志性的、掌控一切的微笑。

“你还真把他们当日本人整啊?”凯撒的语气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在谈论一群无关紧要的玩物,“他们配吗?不过是些披着‘极道’外衣、狐假虎威的杂鱼罢了。真正的‘威’,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他冰蓝色的眼眸扫过源稚生,“源局长,一场闹剧,该收场了。你说呢?”他看似在打圆场,实则将关东支部乃至蛇岐八家的脸面彻底踩在了脚下,同时也给了源稚生一个不得不接的台阶——承认这是闹剧,并结束它。

源稚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凯撒的话虽然刻薄,却是眼下唯一能体面收场的方式。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如同烂泥般的明智阿须矢,沉声道:“够了!带他们下去救治!今晚的事,关东支部需要给我、给本家一个交代!”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是对关东支部的处置,也是宣告这场荒诞“接待”的下半场结束。

他转向凯撒,尽管内心波澜起伏,但多年的历练让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凯撒君,楚君,夏弥小姐,还有诸位,今晚让诸位见笑了。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他的目光扫过夏弥,带着一丝复杂的审视,“此地污秽,不宜久留。我在附近安排了一处清净的地方,备了些薄酒,权当为诸位压惊,也请给我一个……表达歉意的机会。”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但话语中的诚恳无可挑剔。他需要一个空间,重新掌控局面,也需要了解这群“本部的怪物”真正的意图。

半岛酒店的顶层套房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东京湾璀璨的夜景,流光溢彩,与套房内压抑紧绷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源稚生独自站在落地窗前,黑色的风衣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的眼眸,里面翻涌着屈辱、警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夏弥在“炼狱”展现的力量,彻底粉碎了他之前对这支“本部考察团”的轻视。那不仅仅是力量,更是一种源自生命层次的碾压。她最后那句刻骨的嘲讽,如同淬毒的针,深深扎进了他的自尊,也刺破了蛇岐八家赖以生存的某些信条。

“少主……”矢吹樱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关东支部的伤者已经妥善安置。明智支部长……情绪很不稳定,需要严密监控。”她顿了顿,补充道,“本家几位家主也收到了消息,风魔家主和龙马家主表示关切。”

源稚生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声音低沉:“知道了。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今晚的事,是关东支部咎由自取,与蛇岐八家整体无关。”他必须将损害降到最低。

“是。”樱微微颔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少主,那位夏弥小姐……她的力量……”

“超出了我们的认知。”源稚生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告诉乌鸦和夜叉,收起所有不必要的敌意。接下来的接触,以观察和获取信息为主。他们……不是敌人,至少现在不是。”他需要时间消化,需要重新评估。橘政宗关于“白王秘密”的嘱托,此刻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心头。

“明白。”樱应道,悄然退下。

源稚生依旧站在原地,夏弥那句“畏威而不怀德”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他追求正义,守护家族,渴望自由……这一切,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否真的有意义?他第一次对自己的道路,产生了深切的怀疑。

源稚生选择的地方并非奢华的高级料亭,而是深藏在千代田区一条安静小巷深处的一家传统居酒屋。门脸不大,挂着靛蓝色的暖帘(暖帘),上面印着白色的“龟”字纹样。推开古朴的木门,温暖的光晕和食物烹煮的香气便扑面而来,混合着清酒淡淡的米香,瞬间驱散了从“炼狱”带来的血腥与冰冷。

店内空间不大,原木的吧台,几张矮桌和榻榻米坐席,布置得简洁而温馨。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笑容和蔼的老者,显然是源稚生的旧识,见到他们一行,只是微笑着躬身行礼,便引着他们来到一处用竹帘半隔开的僻静区域。矮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日式小菜:烤得金黄焦脆的秋刀鱼、莹润剔透的刺身拼盘、热气腾腾的关东煮、爽脆的腌渍小菜……几瓶上好的吟酿清酒和冰镇的啤酒也已准备妥当。

氛围有些微妙。乌鸦和夜叉坐在靠外的位置,虽然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肌肉明显放松了许多,眼神中的敌意被一种复杂的好奇所取代。樱安静地跪坐在源稚生侧后方,如同一抹安静的影子。

凯撒率先脱掉外套,随意地盘腿坐下,姿态放松而优雅,仿佛刚才在“炼狱”大发神威的是别人。他拿起一瓶清酒,熟练地给自己和旁边的楚子航斟满:“源局长,好地方。比那些假模假式的高级会所舒服多了。”他举杯向源稚生示意。

源稚生也脱下风衣,只穿着里面的白衬衫,解开领口的第一颗纽扣,盘膝坐下。他端起酒杯,向凯撒回敬,脸上的线条在暖黄的灯光下似乎柔和了一些:“凯撒君喜欢就好。粗陋之处,还请包涵。”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安静坐在楚子航身边的夏弥身上。她换了一身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长裤,洗去了血腥,看起来就像一个邻家女孩,正饶有兴致地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玉子烧。

“夏弥小姐……”源稚生斟酌着开口,语气郑重,“今晚在‘炼狱’,感谢你手下留情。”他知道,以夏弥展现的手段,那两个关东支部的成员能活下来,已经是天大的运气。

夏弥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脸上露出一个纯净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在擂台上捏碎骨头的是另一个人:“源师兄客气啦!是他们先不讲武德嘛。而且……”她狡黠地一笑,瞥了一眼凯撒,“凯撒师兄可是押了一亿日元买我赢,我总不能让他亏本吧?”她端起一杯橙汁,像模像样地举了举,然后满足地喝了一大口。

这轻松的语气和自然的态度,让源稚生紧绷的神经又松懈了一分。他无奈地摇摇头,也喝了一口清酒。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辛辣的暖意。

芬格尔早就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口啤酒,满足地打了个嗝,然后抓起一串烤鸡肉丸子,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源老大,要说你这安排是真不错!这酒,这菜,地道!比那什么破炼狱强一万倍!你是不知道,那地方一股子汗臭和血腥味,熏得我都没胃口了!”他夸张地皱着鼻子。

楚子航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面前的烤鱼,动作一丝不苟。但源稚生注意到,他偶尔会将夏弥够不到的菜碟轻轻推到她面前。夏弥则会回以一个甜甜的笑容。两人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流动的情愫,在暖融融的居酒屋灯光下,显得格外自然和……温暖。源稚生看着这一幕,心中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

“说起来,”凯撒放下酒杯,冰蓝色的眼眸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看向源稚生,“源局长,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种动物?”

源稚生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动物?”

“象龟啊!”芬格尔抢着回答,嘴里塞满了食物,“就那种……背着重重的壳,看着慢吞吞的,其实特别能活,特别扛造!整天想着往海边爬,但爬了一辈子可能还在原地打转的那种大海龟!”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乌鸦和夜叉同时喷笑出声,又赶紧憋住,表情扭曲。樱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源稚生愕然,随即哭笑不得。象龟?这个比喻……

“背负重壳,向往大海,却身不由己……”凯撒慢悠悠地补充,眼神变得有些深邃,“源局长守护着偌大的蛇岐八家,如同背负着沉重的龟甲。梦想着远方的海滩与自由,却被责任牢牢钉在这里。这个称呼,意外地贴切呢。”他举杯,“敬我们负重前行的‘象龟’局长?”

源稚生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凯撒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内心某个被深锁的角落。象龟……背负着沉重的壳,向往着大海的自由,却只能在方寸之地徒劳挣扎……这何尝不是他源稚生最真实的写照?

守护家族的使命,如同那坚硬的龟甲,给予他力量,却也禁锢着他的脚步。蒙塔利维海滩的阳光、海风、自由贩卖防晒油的梦想……在橘政宗的期望、绘梨衣的未来、蛇岐八家的责任面前,显得如此遥远和不切实际。他一直在挣扎,却从未真正挣脱。

一丝苦涩,混合着清酒的辛辣,在舌尖蔓延开。源稚生看着杯中晃动的清亮液体,沉默了片刻。然后,在众人略带惊讶的目光中,他缓缓地、自嘲般地勾起唇角,那笑容里有无奈,有苦涩,竟也有一丝奇异的释然。

“象龟么……”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咀嚼这个词的滋味。最终,他抬起头,迎着凯撒的目光,坦然地举起了酒杯,将那份深埋心底的宿命感,融入了这杯清酒之中。

“敬……象龟。”源稚生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直面宿命的坦然。清脆的碰杯声在小小的隔间里响起,凯撒的杯沿轻触他的杯壁,紧接着是芬格尔大大咧咧的啤酒杯撞上来,然后是楚子航沉默但坚定的杯底轻碰。夏弥也笑嘻嘻地举起她的橙汁,加入了这场特殊的“致敬”。

清冽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的不再是屈辱后的紧绷,而是一种奇异的松弛感。那层名为“执行局局长”和“天照命”的冰冷外壳,仿佛在这自嘲的碰杯声中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内里那个疲惫而真实的灵魂。源稚生看着眼前这群来自卡塞尔学院的“怪物”:傲慢张扬却洞察人心的凯撒,沉默如刀却情愫暗藏的楚子航,扮猪吃虎、力量深不可测的夏弥,看似没心没肺实则心思活络的芬格尔,还有角落里那个依旧沉默、眼神却似乎不再那么空洞的路明非……他们身上有种他不曾拥有、或者说早已被责任磨灭的东西——一种近乎肆意的生命力,一种敢于挑战规则、甚至颠覆认知的勇气。

“其实……”源稚生放下酒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投向窗外巷弄深处沉沉的夜色,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群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敌人”倾诉,“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向往。

“羡慕?”凯撒挑眉,饶有兴致地替众人发问,“羡慕我们什么?可以满世界追着龙砍?还是羡慕我们……不用背着一个叫‘蛇岐八家’的龟壳?”

源稚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羡慕你们……可以活得如此……‘自由’。像风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不必每一个决定都背负着千百年的传统和无数人的期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夏弥和楚子航,“羡慕你们……可以如此坦然地……做自己。”他看到了夏弥在楚子航面前毫不掩饰的依赖和狡黠,看到了楚子航沉默下那份对夏弥的纵容和保护,那是一种建立在强大实力和相互信任基础上的、近乎奢侈的“真实”。

“做自己?”夏弥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她舀了一勺茶碗蒸,满足地送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源师兄,你现在不就在做自己吗?一只想爬去海边的象龟,那也是象龟啊!”她的语气天真又带着点残忍的直率,“总比那些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明明不想当乌龟却偏要装得跟石头一样的家伙强多了吧?”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关东支部的方向。

源稚生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夏弥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虚伪,却也带着一种奇特的治愈感。是啊,至少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哪怕那自由遥不可及。他再次端起酒杯,这次是主动向夏弥举杯:“夏弥小姐……一针见血。敬……自知之明。”

夏弥笑嘻嘻地端起橙汁跟他碰了一下:“敬自由!虽然源师兄你的自由暂时还在龟壳里。”她的话引得芬格尔哈哈大笑,凯撒也忍俊不禁。

气氛彻底松弛下来。

“说起来,”芬格尔灌了一大口啤酒,满足地打了个嗝,话题一转,贼兮兮地看向楚子航和夏弥,“楚师弟,小师妹,你们俩这关系……啥时候公开请喝喜酒啊?我可等着收大红包呢!啧啧,夫唱妇随,闪瞎狗眼啊!”他夸张地捂住眼睛。

楚子航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耳根悄然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红。他没有看夏弥,只是夹起一块烤鱼,面无表情地放进嘴里,咀嚼得异常认真,仿佛那块鱼骨头上刻着屠龙秘术。

夏弥则立刻化身戏精,小脸一垮,委屈巴巴地抓住楚子航的胳膊晃了晃:“师兄!你看芬格尔师兄!他欺负人!我们清清白白纯洁的师兄妹情谊,被他污蔑成什么样子了!”她一边“控诉”,一边偷偷对芬格尔做了个鬼脸。

“哦?纯洁?”凯撒慢悠悠地晃着酒杯,冰蓝色的眼眸里满是促狭,“需要我提醒你,是谁在火车站‘不小心’摔倒在楚会长怀里,然后‘不小心’在人家衬衫领口留下口红印的吗?又是谁在计划报告会上,‘不小心’把咖啡泼在楚会长裤子上,然后非要亲自帮他‘擦干净’的?”他每说一句,夏弥的脸就红一分,最后干脆把脸埋在楚子航肩膀上装死。

楚子航的身体明显僵硬了,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耳根那抹红晕迅速蔓延到了脖颈。他板着脸,试图维持一贯的冰冷,但在夏弥的“鸵鸟”战术和凯撒精准的“揭发”下,那份强装的镇定显得异常可爱。

“咳咳!”源稚生忍不住握拳抵在唇边,掩饰住嘴角溢出的笑意。

看着眼前这群年轻人肆无忌惮地打趣玩闹,看着楚子航罕见的窘迫和夏弥生动的羞赧,一种久违的、属于普通年轻人的轻松感悄然弥漫心头。

这些“怪物”们,褪去力量和身份的标签,也只是一群会打闹、会害羞的年轻人罢了。这份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是他那被责任和秘密充斥的世界里,最稀缺的珍宝。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角落。路明非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小口吃着碗里的乌冬面,眼神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的空洞麻木。

在听到凯撒调侃楚子航和夏弥时,在芬格尔夸张地描述自由一日时,他那低垂的眼帘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烁,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源稚生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喂,废柴师弟!”芬格尔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抓起一个烤饭团扔了过去,“别光顾着吃啊!来来来,说说,你源师兄这只象龟,是不是特有范儿?以后我们是不是得改口叫‘象龟’了?”他试图把路明非也拉入这欢乐的氛围。

路明非被饭团砸中肩膀,茫然地抬起头,似乎刚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他看着芬格尔挤眉弄眼的样子,又看了看源稚生。源稚生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带着一丝探究。

路明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的、生涩的弧度。

那仿佛不是笑容,只是面部肌肉一次失败的调动尝试。然后,他又迅速低下头,继续专注于碗里的乌冬面,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表情”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然而,就是这稍纵即逝的变化,却让一直安静观察的楚子航和凯撒眼神同时一凝。夏弥也从楚子航肩膀上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金芒,快得如同幻觉。

源稚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疑虑更深。这个路明非,绝不简单。他端起酒杯,向众人示意:“好了,让路君安静吃饭吧。今晚,多谢诸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语气真诚了许多,“无论是‘炼狱’的‘切磋’,还是这里的……‘象龟’之谈,都让我……受益匪浅。”他坦然接受了这个带着自嘲的称呼,“蛇岐八家的大门,永远对本部的朋友敞开。只要……”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而坦诚,“诸位的目的,与守护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没有冲突。”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也是试探。

凯撒放下酒杯,脸上的戏谑收敛,换上了属于加图索家继承人的郑重:“源局长放心。卡塞尔的剑,只指向真正的敌人。至于朋友……”他看了一眼楚子航和夏弥,又瞥了一眼角落的路明非,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有很多种方式相处。比如,一起帮一只迷路的象龟,找到去海边的路?”他再次举杯。

源稚生看着凯撒眼中那份洞悉和隐含的承诺,心中那沉重的龟甲,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外界的暖意和……松动。他不再犹豫,举杯相碰。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