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星楚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青州港漫长的海岸线:“水师出海……”
“末将以为,陈彦此举,意在调动我军!”鲁南敬指着地图,“他示敌以弱,留空青石堡,现在又调东海关军南下,摆出东西夹击我军的态势。
若我军分兵攻青石堡,东海关南下之敌便可与青石堡守军里应外合,断我攻城部队后路!”
“东海关之敌,距此还有多远?”严星楚问。
“其部多为步卒,携带辎重,急行军也需七日以上方能对我构成直接威胁。”斥候统领回答。
七日……严星楚盯着青石堡,又看看地图上海岸线,内心天人交战。
吃掉青石堡这一万人,拔掉这颗钉在侧后的毒牙,诱惑巨大。
但陈彦的阴影太沉重,万一这是陷阱呢?
万一陈彦根本没走,就等着他攻城呢?万一攻城正酣时,东海关敌军突然加速,同时与水师登陆部队再次登陆……
“传令!”严星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决断,“平阜、隆济、归宁,全线戒严!多派斥候,严密监视青州港动向,务必探明其主力舰队航向!
同时提醒皇甫密,加强黑云关卫戍!洛东关段渊,提高警惕,防备恰克反复!至于青石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将:“暂不进攻!增派三倍斥候,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抵近探查!”
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最煎熬的应对: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他要看清陈彦的底牌,看清那三万大军登上战船,究竟驶向何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又过去了三天。
隆济城帅府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每日的斥候回报千篇一律:青石堡城门紧闭,守军龟缩,毫无出击迹象,仿佛真的成了一座被遗弃的空城。
青州港外也无任何水师踪迹。
东海关的敌军还在不紧不慢地南下。
一切都像笼罩在浓雾中,诡异而平静。
严星楚站在地图前。
陈彦,你到底在等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白袍军校尉,被亲兵架着冲了进来!
“严…严帅!”那校尉声音嘶哑凄厉,带着哭腔,“白袍军…完了啊!”
轰隆!如同惊雷在帅府炸响!所有将领脸色剧变!
严星楚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那校尉的右臂,厉声喝问:“怎么回事?谢帅呢?彭帅呢?”
“陈彦……东牟太子陈彦!”校尉目眦欲裂,“他…他带着最精锐的东牟军,在经大海南下,然后在红印城外龙江港登陆了!”
他喘息着,有些语无伦次:“五天前的夜里!陈彦亲率登陆的精锐,汇合了红印城里石宁那个缩头乌龟的数万东夏军!里应外合,趁着雨夜,突袭了我军大营!
谢帅拼死组织抵抗,但敌军势大,我军……我军大营被攻破……三万兄弟……死伤……死伤近万!溃不成军啊!”
严星楚却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直冲头顶。
陈彦!这是个幽灵般的名字。
三日前还在为青石堡那“空城”疑云焦灼,转眼间,东牟太子的利爪已撕开数百里之外的防线,狠狠掏进了军侯系腹心!
“陈彦……登陆红印城……”严星楚的声音干涩,“合击……白袍军……”
夏国中部的军侯系的中流砥柱,塌了一半!
“谢帅何在?彭帅何在?”严星楚猛地紧握拳头。
“谢帅……谢帅身中两箭,亲卫拼死护着他,退……退往涂州城了!”校尉喘息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谢帅命我们突围前,嘶喊‘速告严帅!同时通知彭帅,让他速撤井口谷!回防涂州!’”
涂州城!
严星楚的目光扫过地图。
涂州城,白袍军腹地外的重镇,更是拱卫其根本重镇古白城的最后一道雄关!
一旦涂州有失,古白城门户洞开,军侯系将失去最后的根基!
“那现在彭通呢?井口谷那边如何?”严星楚追问,心已悬到嗓子眼。
“彭帅……彭帅接到谢帅飞骑传令时,曹永吉那老贼正佯动试探!彭帅顶着压力,已拔营起寨,全军火速回撤涂州!但……但曹永吉三万人马就在身后虎视眈眈!彭帅能否安然撤回涂州尚未可知!”
彭通撤了!
井口谷那条锁链,断了!
曹永吉那条盘踞井口谷、堵死了关襄援路的毒蛇,失去了彭通这支劲旅的钳制,它会扑向何方?
答案呼之欲出——关襄城!
那个刚刚经历血战、韩千启残部勉强支撑的孤城!
彭通回防涂州,军侯系已是自顾不暇,绝无余力再救关襄。能救关襄的,只有……
严星楚的目光投向地图上西夏腹地的平阳城,又转向自己掌控的北境。
要么,是西夏吴砚卿再次掏出她最后的本钱——京营精锐。
要么,就是他严星楚,抽北境鹰扬之兵,如上次般再次驰援!
可北境呢?陈彦的主力虽在红印城外逞凶,但青石堡尚有元利近万人虎视眈眈!
东海关敌军仍在步步南下!
恰克人刚刚被打断脊梁,焉知不会反噬?
皇甫密在黑云关的袭扰如火如荼,一旦东牟西境边军被彻底激怒,黑云关的压力将成倍增加!
他严星楚,敢动吗?能动吗?
“陈彦……陈彦……”严星楚一拳重重砸在地图上的红印城位置,木屑纷飞,“好一个翻江倒海!一子落下,牵动大夏!谢至安派人通知于我,是看准了彭通一撤,关襄必成曹永吉口中之食!也看准了我若袖手,关襄陷落,西夏门户大开!”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冰冷:“史平!八百里加急,飞鸽并用!双管齐下!”
“第一,急令平阜鲁南敬!除守城最低限兵力,即刻点齐五千精锐步卒,由他亲自率领,携带七日干粮,星夜兼程,驰援关襄城!”
史平飞快记录,笔尖几乎划破纸张。
“第二,”严星楚的手指移向归宁城方向,“传令归宁城邵经!命他即刻征调三千守军,配足箭矢火油,由副将统领,同样驰援关襄城!归宁城防务,由徐端和全权负责!”
“大帅!”田进忍不住出声,“归宁城本就因上次调兵驰援而有牺牲,新兵也在训练,再抽三千……”
“顾不得了!”严星楚断然截断,“关襄若破!东牟和东夏向北可攻我归宁,向南可攻涂州城!唇亡齿寒!邵经部必须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继续下令:“第三,飞鸽传书黑云关皇甫密大人!告之红印城剧变、白袍军惨败、彭通回撤、关襄危殆之局!
请密侯务必加大袭扰力度,哪怕只能牵制其几千兵力也行!”
“第四,”严星楚的目光最终盯在代表西夏朝廷的平阳城标记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以我严星楚,北境侯、鹰扬军大帅之名义,亲笔致信西夏太后吴砚卿!”
他走到案前,铺开素绢,迅速落笔:
“太后钧鉴:红印城惊变,陈彦诡谲登陆,白袍军溃,谢帅重伤退守涂州,彭通火速回援。
井口谷锁链已断,曹永吉三万虎狼,刀锋直指关襄!关襄城韩千启,新伤叠旧创,兵疲粮匮,绝难独抗曹贼!关襄若破,西夏腹心洞开,平阳危若累卵!唇亡齿寒,前鉴不远!
鹰扬军受制于东海关东牟威胁,已倾北境之力,分兵八千驰援关襄,然兵力有限。还望太后以江山社稷为重,速遣魏若白挥京营大军东出,力保关襄!迟则生变,万事皆休!星楚顿首!”
信笺被飞快卷起,塞入铜管,火漆封印。
“史平!此信飞鸽传书!务必以最快速度,亲手送至吴砚卿面前!告诉她,关襄城破之时,就是我鹰扬军与西夏朝廷分道扬镳、自求生路之日!”
“遵命!”史平接过那沉甸甸的铜管,转身狂奔而出。
严星楚看着史平出门,凝视了许久,突然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来人!”
一名亲卫应声而入。
“再起一封急信,飞鸽传书。”严星楚抓过一张新的素绢,再次落笔,“收信人:天狼军赵军帅!”
西夏平阳行宫。
军报不断地传出吴砚卿的御案上。
第一封:红印城剧变!陈彦率东牟精锐登陆,合石宁东夏军,趁雨夜突袭!白袍军大营被破,死伤近万!谢至安身中两箭,退守涂州!
第二封:井口谷急报!彭通火牛军遵令火速回撤涂州!然途中遭曹永吉东夏军与一支打着东牟旗号生力军(疑为陈彦分兵)联合截击!彭通军帅……战死!副将收拢一万五千残部,溃入涂州!
“彭通……战死了?”吴砚卿捏着信纸的手指有些颤抖,并非源于私人情谊,而是对盟友重将陨落、力量天平骤然倾斜的惊悸。
白袍、火牛,军侯系两大支柱,竟在短短二日内接连遭受重创!
她看到了军报末尾那触目惊心的战损。
火牛军以主帅阵亡的惨烈代价,换取了东牟、东夏各五千余精锐的陪葬,连石宁都身受重伤!
“好一头火牛!死得其所!”她低声喟叹,痛惜中夹杂着一丝冷酷的快意。
盟友的损失固然痛心,但能重创陈彦和石宁,便是替她西夏分担了压力。
然而,这丝快意瞬间被更大的恐惧淹没。
井口谷锁链彻底崩断!曹永吉失去了最后的钳制,他的三万大军会扑向哪里?
答案只有一个——关襄城!那个刚刚经历过陈彦蹂躏、韩千启残部苟延残喘的孤城!
就在她心神剧震时,内侍呈上了严星楚那封八百里加急密信。
展开信笺,扑面而来的是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急迫!
“……关襄危殆,平阳门户洞开!鹰扬军已倾力分兵八千驰援,然杯水车薪!望太后以社稷为重,速遣魏将军挥京营大军东出,力保关襄!迟则生变,万事皆休!……关襄城破之时,即鹰扬军与西夏朝廷分道扬镳、自求生路之日!星楚顿首!”
“狂妄!竟敢威胁哀家!”吴砚卿勃然大怒,将信纸狠狠拍在案上。
一个边镇军侯,竟敢以“分道扬镳”胁迫朝廷?
然而,怒火尚未燃尽,一股更深的、彻骨的寒意从脊椎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愤怒。
分道扬镳?
那只是严星楚的退路。
对她吴砚卿而言,关襄若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曹永吉的东夏军将长驱直入,直抵平阳城下!
意味着她苦心孤诣为儿子夏明伦撑起的这个西夏朝廷,将面临比夏明澄篡位时更凶险的灭顶之灾!
迁都?往哪里迁?西南方是梁议朝、陈仲态度不明的西南,南面是军侯系风雨飘摇的涂州、古白城,迁都即意味着彻底丧失战略纵深,成为流亡朝廷,任人宰割!
迁都,就是慢性死亡!
冷汗,无声地浸湿了吴砚卿的内衫。
严星楚的威胁,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冒犯,而是血淋淋的、即将成为现实的预言!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信笺末尾那几个字上:“星楚顿首”。
一个激灵,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威胁是实,但这封信本身,这“星楚顿首”的落款,这依旧将她尊为“太后”的称谓……传递了一个更关键的信息!
严星楚,这位手握重兵、割据北境的枭雄,至少在名义上,在法理上,他依旧承认她吴砚卿是西夏的太后!承认夏明伦是西夏的皇帝!承认这个朝廷的“正统”!
这份“承认”,在谣言肆虐、人心离散、盟友崩坏的当下,比十万大军更珍贵!
这是她维系权力、号令残余力量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法理基石!
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信中那句:“速遣魏若白挥京营大军东出!”
严星楚,竟然直接点名要魏若白领兵!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吴砚卿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魏若白复出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就是那奸夫、野种生父污名!
朝野上下,谁敢启用一个身负如此污名、牵连太后清誉的重臣?
但现在,是北境侯严星楚,这个战功赫赫、威名震慑北境、刚刚在洛东关大破恰克铁骑的强藩,指名点姓要魏若白领兵救援关襄!
这是对魏若白能力最有力的背书!更是堵住悠悠众口最坚硬的盾牌!
谁还敢质疑?难道你比北境侯严星楚更懂军务?更懂谁能救关襄、救西夏?
严星楚要的是能打仗的魏若白,至于那些污糟流言,在社稷存亡面前,算个屁!
“好!好一个严星楚!哀家承你这个情!”吴砚卿猛地站起身,连日来的阴郁、惶恐、愤怒被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
她再无半分犹豫,声音穿透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吴征一!”
“臣在!”
“即刻传旨!命魏若白,以京营大都督、平寇大将军衔,总领京畿及驰援关襄一切军务!
点齐京营精锐两万,配足粮秣器械,两个时辰内开拔!
星夜兼程,驰援关襄!告诉他,关襄在,他在!关襄失……”
吴砚卿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玉石俱焚的寒意,“他就不用回来了!平阳城,与他同葬!”
“遵旨!”吴征一心头凛然,深知这道旨意的分量和太后的决绝,躬身疾退。
吴砚卿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灰色的天空。
严星楚的信,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让她看到了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魏若白,现在,哀家和西夏的命,还有哀家那点残存的体面,就都押在你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