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魏府。
当吴征一带着太后旨意和严星楚密信抄本,悄然抵达魏府时,魏若白正在昏暗的书房中,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大夏地图沉思。
他那鬓角的白发相比以往似乎多了几缕。
“魏大人,太后的意思,全在这里了。”吴征一将东西奉上。
魏若白先展开太后的旨意,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平寇大将军”、“总领一切军务”的头衔和“关襄失则同葬”的严令,脸上无喜无悲。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严星楚那封信的抄本上。
当看到“速遣魏若白挥京营大军东出”那句被特意用毛笔圈出的文字时,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
严星楚!
这个崛起于北境、桀骜不驯的年轻军侯!
他不仅看穿了自己复出的最大障碍,更以这种近乎蛮横的方式,替他魏若白,也替吴砚卿,在绝壁上硬生生凿开了一条通路!
指名点将,以战功和北境兵威为担保,将所有的流言蜚语,暂时地、强力地压了下去!
这份洞察,这份决断,这份……近乎于棋手间心照不宣的“馈赠”,让魏若白沉寂已久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所有的波澜已归于深不可测的平静。
“回复太后,臣魏若白,领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京营两万精锐,一个时辰后开拔。关襄若失,臣提头来见。”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只有一句平静的军令状。
吴征一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连忙躬身:“是!奴才这就回禀太后!”
吴征一退去后,书房内只剩下魏若白一人。
他走到兵器架前,取下那柄尘封已久、先帝御赐,代表御前重臣身份的宝剑。
指尖拂过冰冷的剑鞘,感受着那沉寂多年的锋芒。
“严星楚……”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似叹似嘲,“好一招借力打力,驱虎吞狼。你助我出山解关襄之围,解朝廷之危,这份人情,我魏若白记下了。只是……”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仿佛穿透重重宫阙,看到了隆济城那位年轻北境侯的身影。
“你想要的,恐怕不只是关襄不失吧?这大夏的棋局,越来越有意思了。”
“来人!”魏若白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久违的杀伐之气,“击鼓!聚将!”
沉闷而急促的战鼓声,时隔不到一月,再次响彻京营。
关襄城。
三天前,韩千启收到谢至安那份字字泣血、通报红印城惨变及彭通战死,并东牟和东夏联军极可能攻击关襄城的军报时。
这位身经百战的魏武军主帅,只是对着残破的关襄城防图,发出一声苦涩到极点的干笑。
“关襄城……呵呵,关狗城还差不多。”他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帅厅里回荡,带着浓重的自嘲,“一块被各路野狗盯上的烂肉骨头,啃了一轮又一轮,好不容易喘口气,这他娘的又要被撕咬了!”
城中的气氛一下变得,沉重而窒息。
上次陈彦围城留下的创伤尚未完全愈合,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硝烟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生气,此刻又被这灭顶之灾的阴影彻底掐灭。
士兵们默默地加固着豁口,搬运着滚木礌石,眼神麻木中透着绝望。
四天后,韩千启站在被火炮轰击得坑坑洼洼的东城墙上。
初春的风带着寒意,远处地平线上,东夏军来了。
那面硕大的“曹”字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出乎意料,曹永吉并未立刻攻城。
一骑快马奔至关下,带来一封劝降信。
信使高声宣读,言辞恳切,历数大夏旧谊,痛陈叛贼吴砚卿,晓以利害,许以高官厚禄。
韩千启静静地听着,盯着那面“曹”字旗。
曹永吉,先帝朝的兵部尚书,以清廉刚直着称,曾是他韩千启在朝堂上仰望的清流砥柱。
那份根植于骨子里的尊敬,让他强压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
他接过亲兵递来的纸笔,就在城垛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回复:
“曹公钧鉴:国贼肆虐,山河破碎。千启身为夏臣,守土有责,唯战而已。公若念及旧谊,当提兵共讨逆贼夏明澄、陈彦。若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则勿复多言。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韩千启顿首。”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平静的决绝。
信被射下城去。
看着信使远去,韩千启深吸一口气。
死?他早已置之度外。
彭通那莽夫都能在乱军之中力战而亡,他韩千启堂堂魏武军主帅,西夏朝廷嫡系,岂能退缩?
更何况,就在这关襄城下,那个他曾经看不起的“缩头乌龟”袁弼,带着不足八千残兵,就敢向陈彦的中军发起决死冲锋!
如今,他还有一万可战之兵,有这座历经血火淬炼的坚城!
只要他钉在这里,像彭通一样,像袁弼一样,多拖一刻,就为援兵多争取一分希望,为西夏腹地多筑起一道屏障!
“兄弟们!”韩千启猛地转身,对着城头守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看到了吗?东夏狗又来了!上次陈彦没啃下咱们,这次曹永吉也别想!人在城在!杀——!”
“人在城在!杀——!”短暂的死寂后,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战斗,在劝降信被射回后不到半个时辰,轰然爆发!
比之上次陈彦的强攻,曹永吉的攻势更加沉稳,
也更加致命。
这位前兵部尚书深谙攻城之道,将“正”字发挥到了极致。
他没有急于用人命去填城墙,而是将火炮阵地层层推进,辅以大量重型床弩和投石机。
“轰!轰!轰!”
“嘣!嘣!嘣!”
“呼——!砰!”
震耳欲聋的炮声、床弩发射的闷响、巨石砸落城墙的恐怖撞击声,瞬间将关襄城淹没!
大地在颤抖,城墙在呻吟。
刚刚被沙袋和门板勉强堵住的豁口,在持续不断的轰击下剧烈摇晃,不断有守军被震落或被飞溅的碎石击中,惨叫着跌下城墙。
曹永吉的战术清晰而冷酷:用绝对的火力优势,持续不断地轰击、削弱、摧毁!
他不给守军丝毫喘息的机会,炮火昼夜不息,如同巨大的磨盘,要将关襄城连人带墙,一寸寸碾成齑粉!
关襄城,成了真正的地狱熔炉。
守军在漫天炮火和飞石中艰难求生,用血肉之躯填补着不断出现的缺口。
韩千启身先士卒,哪里最危急就冲向哪里。
时间,成了最残酷的刽子手。攻守双方都在疯狂地“赶时间”!
曹永吉在赶时间:他必须在严星楚和魏若白的援兵抵达前,彻底碾碎关襄城!
严星楚的援兵在赶时间:
平阜鲁南敬部五千人:一路急行军,尘土飞扬,士兵们跑得口吐白沫,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关襄。
鲁南敬心急如焚,不断催促:“快!再快!关襄的兄弟们在流血!”
归宁邵经部三千人:同样不顾一切地向关襄狂奔。
归宁城的再次空虚让邵经忧心忡忡,但严星楚的严令和关襄的危局压倒了一切。
他们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直插关襄东北方向。
魏若白的京营在赶时间:两万精锐京营,在魏若白近乎严苛的驱策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东疾驰。
魏若白深知自己背负的是什么。
不仅是关襄的存亡,更是吴砚卿和西夏朝廷最后的一线生机,更是他魏若白洗刷污名、重掌权柄的唯一机会!
京营将士也感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氛,沉默而迅疾地前进。
陈彦也在赶时间!
红印城大胜后,他并未沉浸于击溃白袍军的喜悦。
在留下得力副将统领一万兵马,与石宁部副将带着二万人,总计三万人,死死压制涂州城,让谢至安残部动弹。
而他则亲率最精锐的两万本部主力,直扑关襄战场!
他的目标清晰无比:抢在魏若白和严星楚的援兵之前抵达,与曹永吉合力,在关襄城下彻底打掉西夏和北境联军最后的野战力量!
毕其功于一役!
当天晚上的涂州城,气氛凝重。
谢至安脸色苍白,肩头的箭伤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
三万白袍精锐,如今只剩下不足两万残兵困守孤城。
城外,是东牟副将和东夏将领统领的三万大军,营垒森严,篝火连绵。
他们将涂州城死死缠住。
谢至安别说分兵救援关襄,就连夜间派小队出城袭扰都变得极其困难。
绝望,缠绕在每个守军的心头。
“彭通兄弟……严帅……韩千启……”谢至安望着关襄方向,虎目含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自己成了困兽,而远方的兄弟正在血火中煎熬。
一种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没有人知道,就在涂州战场南方五十里外的幽深峡谷中,一支庞大的军队如同蛰伏的巨兽,正无声地看着涂州城方向。
士兵们卸下甲胄上一切可能反光的部件,给马蹄裹上厚布。
没有篝火,没有喧哗,只有压抑的呼吸和兵器偶尔碰撞的轻响。
天狼军大将王之兴按剑立于一块巨石上,身形挺拔如松。
他面容刚毅,眼神锐利,轻抚着腰间古朴长剑的剑柄。
“天狼军的弟兄们!”王之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边几位心腹将领耳中,“严帅信重,以兄弟相托!今夜,便是我们践行盟约之时!
目标:涂州城外敌军大营!击溃他们,与谢帅合兵,直捣红印城!让陈彦知道,这大夏,不是他一个东牟人能翻江倒海的!”
将领们眼神坚定,无声颔首。
他们与鹰扬军的结盟,是绝密中的绝密,不为西夏知,不为军侯系晓。
他们将是这盘乱局中,最锋利也最隐蔽的一把尖刀!
子夜。
涂州城外的东牟东夏联军大营,喧嚣渐息。
连续多日的压制,让他们也感到了疲惫,警惕性在黎明前降至最低。
突然!
“呜嗷——”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号角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紧接着,是千百声狼嚎应和,从大营西南方向的密林中冲天而起!
这是天狼军独有的战嚎,足以让最勇敢的敌人胆寒!
“什么鬼东西?”营中值夜的士兵惊骇莫名,睡意全无。
不等军官下令探查!
“轰!轰!轰!轰!”数十枚燃烧的火球如同陨石般,从密林深处呼啸而出,精准地砸向大营外围的哨塔、马厩和粮草堆放点!
烈焰瞬间腾空,照亮了半个夜空!
“敌袭——”凄厉的警报终于响起,但营中已是一片大乱!
“天狼军!杀——!”
震天的怒吼伴随着如同山洪暴发般的马蹄声,从西南密林中狂涌而出!
黑压压的骑兵,如同从地狱中冲出的狼群,只有冰冷的兵刃反射着火光!
他们以锋矢阵型,以王之兴为箭头,狠狠地捅进了大营防御最薄弱、也最意想不到的西南角!
王之兴一马当先!
他手中长剑,精准而致命,每一次刺击都刁钻地穿透甲叶缝隙。
所过之处,东牟、东夏军官纷纷落马!
他并非靠蛮力,而是以精妙的剑术和敏锐的战场洞察,专斩敌酋,瓦解指挥!
天狼军的骑兵冲锋带着一种野蛮而高效的杀戮节奏,他们不追求阵型,只追求撕开、切割、毁灭!
猝不及防的敌军刚从睡梦中惊醒,甚至来不及找到自己的兵器,就被奔腾的铁骑撞飞、践踏,被锋利的马刀砍倒!
混乱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整个大营!火光四起,人喊马嘶,建制完全崩溃!
涂州城头,谢至安和他麾下的白袍军将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彻底惊呆了!
“那…那是……”一个老兵指着火光中冲杀的身影,声音颤抖,“狼嚎……是天狼军?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天狼军!是东南的天狼军!”更多的士兵认出了那独特的战斗方式和令人胆寒的狼嚎,震惊之后是狂喜!“援军!是援军!天狼军来帮我们了!”
谢至安同样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从未与这只早已反出东夏的天狼军有过任何交集!
这支桀骜不驯、突如其来的援军,让他心中涌起劫后余生的狂喜。
“天佑大夏!天佑我白袍军!”谢至安指向城外混乱的敌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弟兄们!是天狼军的兄弟!开城门!随我杀出去!里应外合,宰了这帮狗崽子!为彭帅报仇!杀啊——!”
“杀啊——!报仇!”压抑已久的怒火和狂喜彻底爆发!
涂州城门轰然洞开!
谢至安一马当先,率领着积蓄了多日怒火与屈辱的白袍军残部,狠狠冲向了已经崩溃的敌营!
内外夹击!
东牟东夏联军彻底崩溃,士兵们丢盔弃甲。
天狼军的狼骑和白袍军的步卒如同虎入羊群,肆意追杀!
一场原本僵持的围困战,瞬间变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屠杀与追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