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天,杭州城上空那股无形的沉闷嗡鸣才渐渐散去,如同隐入深海的巨兽,不再日夜擂鼓。
但空气中的湿冷与沉甸甸的铁腥气,却像阴魂不散的瘴疠,深深沁入石缝砖瓦,盘踞在街头巷尾,再明媚的秋阳也驱不散这劫后的灰败。
那场惊悚直播带来的风暴在公开层面平息了,官方解释为罕见的电磁干扰与低劣的视觉特效骗局。
然而在城市的表皮之下,在各种不为人知的角落,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街头巷尾议论时压得更低的声音,古玩市场里骤然增多的“雷峰塔出土物件”,甚至几家本地知名道观寺庙的香火,都明显旺了几分,缭绕的青烟中透着几分难言的惶然。
周子麟感觉自己的感官被那晚的诡象强行撕开了一道裂缝,空气中流淌的再不是寻常的风,而是裹挟着无数细碎、冰凉、无形无质的信息碎片。
他“听”到地下水管深处更湍急、粘稠的水流涌动;“闻”到老房子墙角散发出的、超越潮湿霉烂的难以形容的陈旧血腥味;连路人低语的嗡嗡声里,也夹杂着难以辨认的古老方言片段或毫无意义的呓语杂音,令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的黑框眼镜片后,眼神疲惫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敏锐,像一匹被无形的追索扰得无法休息的狼。
第四天傍晚,一封邮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周子麟那个主要用于投稿和订购古籍资料的电子邮箱里。
没有发件人地址。
主题只有一个冰冷无比的数字:
【2046】
一股寒气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窜上。周子麟手指僵硬地点开邮件。
里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附件图标。
他屏息下载。短暂的读取后,一张清晰度不高却蕴含强大视觉冲击力的黑白老照片占据了屏幕。
纸面焦黄,四角磨损卷翘,布满细密折痕裂纹。画面主体是一扇极其古旧的黑漆木门,厚重斑驳,纹理清晰可见,缝隙塞满黑油垢尘泥。门上悬一块饱经沧桑的木匾,字迹模糊扭曲如同水汽氤氲后的墨迹。
但周子麟的目光死死锁住了牌匾上那两个隐约可辨的大字——
黄泉!
隶书刻得棱角峥嵘,每一笔都透着森然锐利,散发出阴冷古拙的气息。匾额左下角似有一个更小的字,却被污渍和照片黑点完全遮挡,只剩暗淡墨团。
门紧闭着。照片氛围压抑昏暗,像黄昏最后一缕天光即将被吞噬时匆匆按下快门。门前石阶积着薄薄浮尘,了无人迹,整张照片透出死寂般的空旷与遗弃。
照片右下角,一行潦草字迹像伤口般刺眼:
“2046”
写这行字用的“墨”,并非真正的墨水。
那是一种浓稠、暗沉、仿佛沉淀了无数污秽与时间的深褐色液体,极像……凝固了的、陈年的血。
周子麟猛地摘下眼镜,手指用力揉搓着酸涩的眼眶。
再抬头看向屏幕时,他忽然感觉照片中那扇死寂的黑漆门似乎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电脑屏幕因为电压不稳而产生的轻微闪烁?还是这张诡异照片蕴含的“东西”本就不该存在于这寻常的显示器里?
一股寒意混合着近乎本能的恐惧与无法抑制的探求欲,如同冰与火的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
黄泉? 那牌匾上赫然是“黄泉”二字!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他的邮箱?照片右下角那凝固血迹般的“2046”意味着什么?这扇门……在哪里?!
他焦躁地在狭小书房里来回踱步。
民俗研究的直觉和这几日强化的异常感官都在尖叫,这绝非恶作剧。
这是某种钥匙!某种召唤!指向雷峰塔雨夜青铜棺椁之上,那张冰冷面孔和她心口散发七彩光晕的裂石。
那晚那张脸空洞的眼窝,此刻仿佛正隔着一层液晶屏幕的屏障,冷冷地注视着他。
“2046……2046……是门牌号?还是……房间号?”
周子麟喃喃自语,混乱的思绪最终只能抓住一个明确的地域指向——杭州城!这片土地之下沉睡的旧物,被雷峰塔的轰鸣彻底唤醒了,它们找上了他。
他翻箱倒柜找出杭州上世纪二十到五十年代的详实城区地图册和地名变迁录,扑在书桌上。
昏黄台灯下,布满血丝的双眼死盯那些早已模糊不清、被反复修改涂抹的街道名称与区域标记,试图从历史尘埃中筛出与“黄泉”、“驿”相关的蛛丝马迹。
汗水沿鬓角滑落,滴在泛黄发脆的纸张边缘,洇开深色湿痕。
“没有……没有‘黄泉街’、‘黄泉路’、‘黄泉弄’的正式记载……”他抹了把额头冰凉的汗,“但民国时候……城北靠近武林门一带,有个‘鬼驿弄堂’!”
颤抖的手指猛地按在地图上一个被后期建筑完全覆盖的墨点上。地名志寥寥数笔:“鬼驿弄堂,传闻不祥,后废弛,地归惠民坊街区统建。”
而在更早一些私人编纂的市井杂记里,有一段更为模糊的描述:
“鬼驿巷深处,有废栈一所,常闻鬼唱,入夜莫近。”
周子麟的心脏骤然狂跳了几下。
当夜,他便披着深灰色夹克,像一个踌躇于人生十字路口的游魂,出现在已然面目全非的惠民坊街区边缘。
这片属于老城的肌理尚未被彻底铲平抹去,但已被摩登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和霓虹光影挤压得只剩下几道苟延残喘的窄巷。
高楼巨大的阴影如冰冷的巨手,在暮色四合的傍晚投下更深的黑暗。
他徘徊街巷边缘,对照手机里模糊旧地图和打印出的黑白照片,寻找若有若无的感应。空气中飘着油烟味、下水道返潮的霉味和衰败角落的特殊气息。
绕了几圈,眼前景象与地图上“鬼驿弄堂”旧址重合。
然而那里根本找不到独立门庭,只有大片低矮破败的仓库和廉价出租屋,被新建贴满广告的水泥围墙死死堵在背阴深处。
墙上爬满藤蔓,在夕阳余晖里投下鬼爪般摇曳的影子。
看着那片融入混乱民居的围墙,周子麟心头涌起巨大失望。
鬼驿弄堂已消失于城市尘埃中,或许那“废栈”也早成断壁残垣。
“2046”……像个拙劣玩笑或毫无意义的符号?那张照片或许就是知晓他研究方向的扭曲者炮制的陷阱,只为看他耗尽心神?深深的茫然和疲惫攫住了他。
夕阳彻底沉没于高楼之后,没有晚霞,只有一片被城市灯光染得灰蒙蒙的、沉甸甸的天幕,很快将被纯粹的黑暗取代。
周子麟叹了口气,紧了紧夹克的领口,准备转身离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只有三两昏暗的路灯,灯光病恹恹的,无法照亮周围浓郁如墨的黑暗角落。
他沿着围墙根往回走,脚步沉重,木然地掠过那些墙缝里塞满的杂碎垃圾、废纸和湿滑的青苔。
就在这时,一缕风掠过他的后颈。
那不是自然界的微风,带着一股透骨的阴寒,像是从某个深埋地底的冻库中钻出的气流。
与此同时,他敏锐异常的耳朵捕捉到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梆!梆!
两声!沉缓单调,如同陈年老木敲击在空心之物上,带着心悸幽然的回音,仿佛直接敲在耳鼓深处。那不是现实世界的声音!它穿越了时间壁垒!
声音来自围墙里面那片被堵死的破败仓库深处!
周子麟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冰冷电流猛地窜上头顶!他瞬间停步,呼吸凝固,心脏像被冰手攥紧。
不对!
他缓缓转身,抬起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浓稠阴影深处。声音源头……
不是围墙后面!
就在他刚才立足之处,那紧贴破旧围墙墙壁的逼仄夹缝中,两栋筒子楼山墙之间,一道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如同城市一道卑微伤疤的尽头。
一扇门悄然矗立。
与照片中一模一样的黑漆木门。厚重古拙斑驳,门前台阶覆盖着从未被拂去的薄薄浮尘。
但这扇门上方,本该悬牌匾的位置,如今空无一物,只有浓墨阴影。
更诡异的是,一道黯淡昏黄光线,并非从门缝或窗户透出,竟似从门板内部弥散开来。
那光均匀、阴冷,像无数盏陈旧油灯的豆大火光集中释放,将门扇和门前区域笼罩在朦胧摇曳、形同鬼域的暗淡光晕里!
那梆梆声,正是从这扇门后的幽深世界中传出!清晰,沉闷,单调,如同古老更夫在敲击死亡的节拍。
周子麟喉咙发紧,胃里翻腾。他知道,眼前这扇门就是照片里的“黄泉”。
它白天根本不存在,只在黑夜完全笼罩时,才从城市的夹缝阴影中如鬼影般浮现!
“2046”,如同凝固在灵魂深处的刺青,灼烧着他的神经。
深深吸一口气,冰冷混杂铁锈尘埃的空气灌入肺腑,无法平息擂鼓般狂跳的心脏。
他一步一步,如同踏着通往断头台的石阶,向那扇门靠近。每走一步,脚下那层薄薄的浮尘便清晰地印下他挣扎的足迹,随即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悄然拂平。
在距离那扇门三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昏黄光晕落在他脸上、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砭骨阴寒。
目光艰难地上移,越过那空荡荡的匾额位置,望向门楣深处。那暗淡的光源仿佛无穷无尽,门缝里更无丝毫光亮溢出。
然而就在那一片死寂的黑暗与昏黄光晕的交界处,一块原本处于阴影最深处的木质门牌,似乎因为他的注视,“缓缓”地被那幽幽的光映亮。
门牌糟朽变形,刻着一行模糊如蚯蚓爬痕的字迹:
黄泉客栈。
而在牌号的角落里,刻着四个小得几乎难以辨认的楷字:
【贰零肆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