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的使者,如同北归的第一只鸿雁,带着凛冽的春寒与河东的锐气,率先抵达了石洲。马蹄踏碎城西官道的薄霜,扬起一路烟尘。三百精骑,甲胄鲜明,刀枪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为首大将身形魁梧,面容刚毅,正是河东宿将、马步军都指挥使周德威。他身旁,青衫道袍的范文端坐马上,神色沉静如水,目光却谨慎地扫视着这座被顾远经营的铁桶般的城池。
城西驿馆早已洒扫一新,虽不及城东迎宾驿的奢华,却也宽敞整洁,透着北地特有的粗犷坚实。负责接待的,是顾远麾下另一支隐秘力量——北斗七子。七人如同七颗沉默的星辰,行动迅捷,安排妥帖,言语不多,却将一切打点得井井有条,那股内敛的煞气,让周德威带来的亲兵都暗自凛然。
顾远亲自在驿馆门前相迎,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北地豪爽的温和笑意:“周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范先生,别来无恙!”他拱手为礼,目光在范文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是只有彼此才能读懂的审视与较量。
周德威是个纯粹的武夫,性情直率,见顾远礼数周全,驿馆安排得舒适,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哈哈一笑:“顾公子客气了!奉晋王之命,叨扰了!”他目光扫过驿馆内外肃立的北斗七子,心中暗赞顾远治下严整。
范文则只是微微颔首,清朗的声音平静无波:“顾兄风采更胜往昔。潞州一别,范某时常挂念顾兄伤势。”他话里有话,既是客套,亦是提醒——你我之间,并非只有眼前的合作,还有过往的生死纠葛与立场对立。
顾远笑容不变:“些许小伤,早无大碍。倒是范先生奇门玄术,神鬼莫测,顾某至今想来,犹觉心折。”他侧身引路,“二位请,酒宴已备,为将军与先生接风洗尘。”
接风宴设在驿馆正厅。顾远显然深谙周德威脾性,席间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更有数名身着轻纱、体态婀娜、眉眼间带着异域风情的女子侍奉左右。她们来自五毒教的“蜘蛛门”,精擅魅惑之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暗合男子心意,斟酒布菜,温言软语,极尽柔媚之能事。
周德威起初尚存几分警惕,几杯烈酒下肚,在美人温香软玉的环绕下,那点警惕便如同春日薄冰,迅速消融。他拍着顾远的肩膀,言语间已带上了几分亲昵:“顾公子!爽快!够意思!这石洲被你治理得,比俺们晋阳也不差!来,干了!”
顾远含笑举杯,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范文。范文端坐席间,对那些献媚的女子视若无睹,只偶尔举杯浅啜,大部分时间目光沉静,仿佛在观察,又仿佛在推演。他面前的菜肴几乎未动,像一尊入定的石佛,与周德威那边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顾远心中冷笑,知道这最难啃的骨头,还是范文……
果然,当周德威被美人半扶半抱着送去厢房歇息后,厅内只剩下顾远与范文二人。侍者悄然退下,门扉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声响。跳跃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如同对峙的巨兽。
空气瞬间凝滞,方才虚假的融洽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无声的锋芒。
范文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起头,目光如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直刺顾远:“顾兄好手段。周将军性情中人,几杯酒,几个美人,便已心思浮动。”
顾远靠向椅背,姿态放松,眼神却锐利如鹰:“范先生过奖。周将军乃真性情,顾某不过是以诚相待。倒是先生…”他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酒不饮,菜不用,美人更是视如无物。莫非是嫌顾某招待不周?还是…心中另有盘算?”
“盘算?”范文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洞穿一切的冷冽,“顾兄的盘算,才是真正的惊心动魄。范某不才,近日夜观星象,推演棋局,这天下大势,已悄然行至中盘。而顾兄你…正布下天罗地网,隐隐形成绞杀之势!”
顾远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细腻的瓷壁,脸上那抹惯常的、带着北地豪爽的笑意并未完全褪去,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毫无波澜的寒潭。“范先生,”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周将军舟车劳顿,难得放松。倒是先生,一路风尘,却依旧神思清明,令人佩服。潞州一别,先生奇门之术想必更上层楼?不知…可曾推演过这天下棋局,行至何处了?” 他抛出一个诱饵,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范文的脸,捕捉着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范文端坐如松,青衫素净,仿佛未沾染半分厅内的酒气脂粉。他并未看顾远,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清茶上,水面倒映着跳跃的烛光。闻言,他抬起眼皮,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顾远的身影,也映出他试图隐藏的试探。
“棋局?”范文的声音清朗,却像冰冷的玉石相击,不带一丝暖意,“顾帅问得好。这棋局,范某确也推演了几分。观星望气,见荧惑守心,贪狼星动于北,破军隐于河东…此乃杀伐再起之兆,棋局确已行至中盘。”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顾远,那平静的眼底骤然射出洞穿一切的精芒,“而在这中盘绞杀之势中,顾帅你的影子,无处不在,步步杀机!”
顾远摩挲杯壁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哦?范先生此言,倒叫顾某不解了。顾某偏安石洲一隅,所求不过父母平安,百姓安稳,何来‘步步杀机’之说?先生莫非是推演朱温暴政,心神激荡,看花了眼?”
“看花眼?”范文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洞察的锐利和一丝被愚弄的愠怒。“顾远,收起你这套虚与委蛇!潞州!潞州地宫,噬魂夺魄,地脉龙气几被张三金那妖道抽干!你当时为何找我?为何非要与我联手?当真是为了救潞州百姓于水火?”他语速陡然加快,如同连珠箭发,每一个字都带着质问的力量,“不!你根本不懂奇门遁甲!不懂星术引气!你所谓的‘以武代占’,不过是窥得皮毛,用来唬人的把戏!你解不了张三金布下的噬魂阵,更无力阻止龙气被窃!所以你才需要我!你需要我这个人形钥匙,去打开那地宫的死局!你需要我的命,去填那噬魂阵的阵眼!”
顾远脸上的笑容终于微微凝滞。范文的指控,精准得如同亲眼所见,将他深埋心底的算计赤裸裸地剖开。他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却突兀的一声响。
范文并未停顿,眼中的怒火如同冰层下燃烧的烈焰,声音愈发低沉而压抑:“还有云州!云州会盟!朱温勾结张三金,以‘平叛’之名,屠戮十数万无辜百姓!你以为你做得隐秘?你以为那些堆积如山的尸骸,化作的‘炭山尸粉’,真能瞒天过海?朱温的地宫之下,那些被用来维系他‘九宫锁龙局’的累累白骨,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顾远,你告诉我!”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因愤怒而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死死钉在顾远脸上,“你当初在云州,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推波助澜?还是冷眼旁观?你明知朱温根基动摇,其暴政天怒人怨,这‘锁龙’之局摇摇欲坠,为何还要引我去破潞州地脉?仅仅是为了削弱朱温?”
范文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带上了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不!你是在利用我!利用我破掉张三金在潞州窃取的龙气节点!那龙气一破,看似重归天地,实则如同被捅破的水囊!朱温那本就靠尸骸邪术强撑的‘锁龙局’必将加速崩溃!汴梁根基动摇,天下必将更乱!这才是你的目的!你要的不是龙脉归你,你要的是龙脉彻底崩坏!你要的是这乱世之水,更加浑浊!你破坏龙脉,根本不是为民请命!你是要借我之手,制造更大的混乱,好让你这尾毒蛇,在浑水中攫取更大的利益!潞州地脉的被动,不过是你后续更大阴谋的垫脚石!我说的对不对?!”
他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朱温残暴,根基动摇,其暴政已失尽民心,此乃天罚,亦是…人祸!顾远,你可知他汴梁城下,埋着多少无辜者的骸骨?当年云州会盟,朱温勾结拜火教张三金,以‘平叛’为名,屠戮十数万百姓!那些尸骸,被张三金炼成‘炭山尸粉’,成了拜火教邪法的资粮!更成了朱温用以维系他那‘九宫锁龙局’的邪恶根基!”
范文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愤怒,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我曾为他效力,为他布下那锁龙之局!我亲眼看着那些民夫被驱赶着走向死亡之地,他们的绝望哭嚎至今犹在耳边!朱温、阿保机、张三金…他们手上沾染的,是数十万中原百姓的鲜血!这滔天罪孽,范某虽未亲手屠戮,却也难辞其咎!”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逼视顾远,带着一种近乎审判的锐利:“而你,顾远!你口口声声为了父母,为了天下百姓!可你与我联盟,当真只是为了破张三金的噬魂阵,救潞州地脉?不!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你算准了张三金的阵法和地脉龙气非我奇门之术不能解!你根本不懂星术奇门,你只会‘以武代占’,用蛮力或诡计糊弄世人!所以你才需要我!潞州地宫,你故意提前一日行动,引动李克用与朱温混战,让晋王殿下疲于奔命!你的人,更是暗中引来朱温兵马,截断了晋王殿下支援我的道路!若非如此,我岂会重伤濒死?又岂会…欠下你顾远的救命之恩!”
他胸膛起伏,显然情绪激荡,那段被刻意模糊、让他对李存勖心生愧疚的往事,此刻被他血淋淋地撕开:“晋王殿下事后向我致歉,说朱温兵马凶悍,未能及时支援…他待我以诚,信我以重!我范文虽非圣贤,却也知恩义二字!顾远,你告诉我!你机关算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视人命如草芥!你的心里,可还有半分如你当初所言,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我看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那破军命格下的野心!”
厅内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范文粗重的喘息。
顾远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漠然,如同覆盖着千年寒冰的荒原。他静静地看着范文,看着这位乱世中难得的、还怀揣着理想与愤怒的奇才。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
“范先生,说完了?”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对着范文,望向窗外石洲城看似安宁的夜景。“好一番慷慨陈词,好一个忧国忧民的正人君子!”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范文,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你指责我石洲虚假繁荣?指责我视人命如草芥?好!那我问你,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我脚下的石洲城!再去看看朱温治下的汴梁!看看那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人间地狱!再去看看李存勖刚刚接手的潞州、晋阳!看看那些在战火余烬中瑟瑟发抖的百姓!再看看我石洲!这里的百姓,可有易子而食?可有流离失所?这里的街道,可有尸骸枕藉?这里的商铺,可能安稳开张?”
他一步步走回桌边,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形成强大的压迫感:“是!我顾远是用了手段!是死了人!乔家该死!那些挡我路、鱼肉百姓的蠹虫都该死!我承认我利用了所有人,包括你范文!那又如何?结果呢?结果就是石洲的百姓,能在这乱世中喘一口气!能有一份虚假却真实的安稳!这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为百姓’?”
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自嘲:“我是个凡人!一个你们中原人口口声声鄙夷的‘契丹蛮子’!我为什么要得到你们的认可?你们的‘正道’是什么?是像你范文一样,明知朱温是豺狼,还为了所谓的‘恩情’或‘抱负’,助纣为虐,帮他布下那劳什子九宫锁龙阵,用数万民夫的尸骨去维持一个暴君的根基?还是像你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幡然醒悟,遇到了‘明主’李存勖,就以为找到了匡扶天下的正道?”
他死死盯着范文因愤怒和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范先生,你告诉我,李存勖是什么人?他比我还狠!还阴!他藏三矢于宗庙,誓言复仇,其志可嘉!可这复仇之路,哪一步不是白骨铺就?哪一场胜利不是用无数士兵和百姓的鲜血浇灌?你靠什么活着?靠‘忠臣不事二主’的迂腐?靠‘天下福泽’的虚幻理想?还是靠麻痹自己,以为自己站在‘正道’上的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
顾远直起身,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笑容,带着赤裸裸的招揽和更深的嘲讽:“我顾远,钦佩你的才华!若你肯跟我,放下那些无谓的枷锁,你我二人联手,以石洲为基,以天下为棋,何愁不能打出一片自己的江山?可惜啊可惜…”他摇头叹息,语气充满了惋惜,“你宁愿抱着你那套‘正道’,在李存勖麾下,做一把注定沾满更多鲜血的刀!”
“住口!”范文终于爆发了,他猛地拍案而起,脸色铁青,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顾远!你这奸贼!休要用你那套歪理邪说蛊惑人心!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眼中精光暴涨,周身骤然腾起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整个厅堂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够了!”顾远猛地拍案而起!那张总是挂着从容算计的脸,此刻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裂痕!冰冷的怒意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瞬间压过了范文的气势。黄花梨木的案几被他手掌蕴含的暗劲震得嗡嗡作响,茶盏跳起,茶水泼洒了一桌。他死死盯着范文,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燃烧着被彻底看穿的惊怒,以及一丝被冒犯的、属于枭雄的暴戾!
厅内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在两人强大的气势压迫下疯狂摇曳,光线明灭不定,将两人的身影扭曲拉长,如同在墙壁上展开一场无声的搏杀。
顾远胸膛起伏,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范文洞穿。他精心编织的层层伪装,他引以为傲的深沉算计,竟被眼前这个书生,用最直白、最残酷的方式,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最赤裸、最不堪的野心和利用!潞州的利用,云州的默许,龙脉破坏的真正意图…范文的指控,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一刀刀切中了他最隐秘的核心!
范文毫不畏惧地回视着顾远眼中那骇人的怒火,脸色因激动而泛红,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揭穿真相后的决绝和痛苦。他喘息着,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依旧清晰有力:“怎么?被我说中了?顾远!你口口声声为父母,为百姓!可你每一步踏出,脚下踩着的,都是累累白骨!你利用张三金的邪阵,利用朱温的暴政,利用龙脉的崩坏,更利用我范文这条命!你为了你的目的,将这天下苍生都视作你棋盘上的筹码!你…你才是这乱世之中,最大的祸源!”
顾远眼中的怒火翻腾,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在厅内弥漫。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将这个看透一切、戳破他所有伪装的危险人物当场格杀!五指在袖中悄然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
然而,范文那痛苦而愤怒的眼神,那番毫不退缩的质问,那为了“数十万冤魂”而颤抖的声音,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扣住了顾远即将爆发的杀意。他看到了范文眼底深处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纯粹,那份明知不敌也要戳破黑暗的愚蠢执着。
僵持,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最终,顾远眼中的暴怒和杀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漠然。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的深渊。
“好…很好。”顾远的声音重新响起,冰冷,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范先生,你的推演…很精彩。”他嘴角甚至重新勾起一丝弧度,那弧度里却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掌控者的冷酷和一丝被冒犯后的嘲弄。“精彩到…几乎让我以为,你才是我肚里的蛔虫,可你要知道,这个乱世,武功才是王道,你再厉害,也不过就是个苟延残喘的只会批判的文弱书生罢了……”
他不再看范文,转身走向门口,玄色的衣袍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不过,棋局未终,胜负犹未可知。”他停在门边,并未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范文耳中,“范先生,好好活着。活着看看,你口中的‘祸源’,最终会把这天下…搅成什么模样。”
“你以为只有你懂武功?”范文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这一年,我深知你百兽功至刚至猛!我苦修奇门阴寒之术‘三步颠’,专克你契丹人阳刚炽烈的体质!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何谓正道之威!何谓…邪不压正!”话音未落,他身形如鬼魅般飘忽而动,五指箕张,指尖萦绕着肉眼可见的惨白寒气,带着冻结灵魂的阴毒,直抓顾远胸前大穴!这一击,快如闪电,阴狠刁钻,将奇门身法与阴寒内力完美结合,志在一击震慑!
顾远瞳孔微缩,却站在原地未动,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反而更深了。就在范文那蕴含着阴寒罡气的指尖即将触及他衣襟的刹那,顾远动了!
没有预想中百兽功那狂暴刚猛的劲风,也没有契丹武学的蛮横霸道。顾远的身形如同风中柳絮,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轻柔向后飘退半步,同时右手如穿花拂柳般抬起,五指微屈,似慢实快地在身前划了一个浑圆的小圈。
武当·揽雀尾!
一股至阴至柔、绵绵不绝的内劲如同无形的旋涡,瞬间缠上了范文那凌厉阴寒的爪劲!那足以冻裂金石的“三步颠”寒气,撞入这柔韧的旋涡之中,竟如同泥牛入海,狂暴的冲击力被层层卸去、引导、消弭于无形!范文只觉得自己的力道仿佛击在了一团深不见底的棉花上,无处着力,更有一种被对方气机牢牢牵引、身不由己的诡异感觉!
“什么?!”范文脸色剧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苦练一年,自信能克制顾远的功法,竟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而且对方用的…是纯正的中原武当柔功!这怎么可能?!
不等他变招,顾远那划圆的手腕轻轻一抖,一股柔中蕴刚的沛然力道顺着牵引之势骤然爆发!
“嘭!”
范文如遭重锤,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退去,连退七八步才勉强站稳,胸口气血翻腾,喉头一甜,被他强行压下。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顾远,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顾远缓缓收回手,负于身后,玄色衣袍无风自动,气度渊渟岳峙。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略显狼狈的范文,声音冰冷,带着掌控一切的漠然:“范先生,我的秘密,你知道的还太少。你的眼界,也未免太狭隘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与笃定,“今日之言,你尽可回去禀告晋王李存勖。告诉他我顾远野心勃勃,告诉他我石洲虚假繁荣。但请范先生思量清楚…”
顾远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射线,穿透烛火的摇曳,直刺范文心底:“杀我顾远,容易。然,杀我之后呢?朱温的残暴,谁来遏制?耶律阿保机那头豺狼的铁蹄,谁能阻挡?刘仁恭父子那般无能鼠辈、鱼肉乡里的蠢货,又有谁能收拾?晋王殿下,真能凭一己之力,扫清这宇内群魔,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还是说,除掉了我顾远这枚‘棋子’,反而会打破这微妙的平衡,让局面彻底失控,让这中原大地,陷入更深的血海?”
范文身体一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顾远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试图用“正道”和“忠诚”锁住的心门。李存勖的雄才大略毋庸置疑,但顾远指出的局面,却是血淋淋的现实!杀顾远易,控乱局难!顾远的存在,固然是威胁,但何尝不是牵制其他几方、延缓全面混战的一根微妙支柱?这个认知,让范文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无力。
“言尽于此。”顾远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玄色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极长,带着一种孤绝而强大的压迫感。“范先生,好生歇息。石洲风大,莫要…着了凉。” 语毕,推门而出,身影迅速融入门外的夜色之中。
厅内,只剩下范文一人,僵立在原地。烛火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膛。胸中翻腾的不仅是翻涌的气血,更有被彻底撕裂的信念和一种被看透、被碾压的屈辱。顾远最后那番话,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门被推开,顾远的身影融入门外深沉的夜色,只留下那冰冷的话语在死寂的厅堂中回荡。
范文站在原地,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但那苍白的脸上,却布满了被巨大冲击后的疲惫和一种信念崩塌的茫然。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桌面上泼洒的冰冷茶渍。
“祸源…”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看着顾远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痛苦、无力感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种更加冰冷的决绝。顾远承认了,虽然没有明说,但那反应,那杀意,那最后的话语,无疑印证了他所有的推演都是真的!
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剑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崩溃。
“奸贼…好一个奸贼!”范文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眼中的震惊、愤怒、屈辱渐渐沉淀,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火焰。“顾远…你视天下为棋局,视众生为刍狗…我范文在此立誓!你的每一局,我都要看穿!你的每一步,我都要阻挡!终有一日,我要亲手…破你这乱世妖氛之局!”
夜色深沉,石洲城在虚假的安宁中沉睡。城西驿馆的灯火,映照着范文孤独而决绝的身影,如同乱世棋盘上一枚倔强燃烧的星火,誓要燎原。而离去的顾远,行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方才厅中范文那痛苦而愤怒的眼神,那番为国为民、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质问,竟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真傻…”顾远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杀意曾在心头翻涌,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留下范文。不仅仅是因为范文活着对牵制李存勖、搅浑局势更有价值。更因为…在范文身上,他看到了乱世中早已绝迹的某种东西——一种近乎愚蠢的执着和纯粹。这样的人,杀之,可惜。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范文是好人,是难得的真男人。可惜,这乱世棋盘之上,好人…往往是最先被碾碎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