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城南,毗邻一片略显荒僻的货栈区,一座名为“聚源”的商号悄然挂起了新匾。商号后院深阔,围墙高耸,门口守卫看似普通的商队护卫,眼神却透着行伍之人特有的警惕与剽悍。几辆风尘仆仆、满载着塞外皮货药材的大车停在院中,伙计们卸货的动作麻利而沉默。这便是卢龙节度使刘仁恭派来的密使——燕山卫指挥使赵霸一行。
赵霸年约四旬,身材魁梧壮硕,面庞黝黑粗糙,一道刀疤从左眉骨斜划至颧骨,更添几分凶悍之气。他穿着半旧的皮袄,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布褂子,竭力扮作商队管事模样,但那久经沙场、习惯发号施令的气质,却难以完全掩盖。他坐在商号内堂,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刀柄,眼神焦躁地扫视着简陋的布置,显然对这偏僻的落脚点不甚满意,更对石洲此行能否解幽州之困充满疑虑。
脚步声自外传来,沉稳有力。赵霸立刻警觉地站起身,手按刀柄。
顾远掀帘而入,同样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未着华服。他脸上带着一种北地汉子特有的、略显粗犷的豪爽笑容,大步上前,声若洪钟:“赵指挥使!久仰大名!一路辛苦!顾某俗务缠身,未能远迎,失礼失礼!”他热情地伸出手,重重拍在赵霸厚实的肩膀上,那力道沉实,带着武人间特有的认可感。
赵霸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毫不做作的豪迈弄得一愣,紧绷的神经下意识松弛了几分。他打量着顾远: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手掌宽厚有力,指节处有习武留下的薄茧,周身隐隐透着一股剽悍精干的气息,绝不像寻常富商巨贾,倒更像军中悍将。这第一印象,让赵霸心中那点对“顾公子”身份的隔阂消减不少。
“顾公子客气!”赵霸抱拳还礼,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刘某奉我家大帅之命前来,叨扰了!”他目光扫过顾远身后,见只有两名沉默如石的护卫,心中又安定一分。
“哪里话!刘帅乃我顾远在中原唯一肝胆朋友!他的事,就是我顾远的事!”顾远拉着赵霸重新坐下,亲自提起桌上的粗陶酒坛,倒了两大碗浑浊却香气浓烈的美酒,自己先端起一碗,“来!赵指挥使,先干了这碗,暖暖身子,驱驱寒气!咱们边喝边聊!”他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尽显豪气。
赵霸本就是性情中人,见顾远如此豪爽,也不推辞,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驱散了旅途的疲惫和心头的阴霾,也让他对顾远的戒心又降低了一层。
几碗烈酒下肚,气氛热络起来。顾远放下酒碗,脸上的豪爽笑容未变,眼神却变得凝重而锐利:“赵兄,幽州情势,刘帅信中虽已言明一二,但顾某身在石洲,终隔一层。还请赵兄直言,刘帅如今…究竟如何?”
提到幽州,赵霸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忧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怒。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顾公子!大帅他…他快被逼疯了!”他压低声音,带着切齿的恨意,“逆子刘守光!那畜生!被契丹狗阿保机蛊惑,公然反叛,占据涿州,与大帅分庭抗礼!阿保机那恶狼,明里暗里支持那逆子,输送兵马粮草!幽州内外,契丹的探子比苍蝇还多!大帅如今是寝食难安,看谁都像奸细!前几日…前几日还差点…”他声音哽住,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显然刘仁恭的暴戾失控已到了骇人的地步。
顾远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赵霸描述的刘仁恭状态,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一个被逼到绝境、猜忌成狂的老迈军阀,正是最容易操控,也最容易…抛弃的棋子。
“阿保机…好毒的计!”顾远眼中适时地迸射出仇恨的火焰,仿佛与刘仁恭同仇敌忾,“扶持刘守光那蠢货,就是要让幽州内耗,他好坐收渔利!一旦幽州落入契丹之手,中原北大门洞开,后果不堪设想!”他猛地看向赵霸,语气斩钉截铁,“赵兄!幽州绝不能乱!更不能落入契丹之手!这不仅关乎刘帅身家性命,更关乎中原安危!”
这番话,完全说到了赵霸的心坎上。他激动地点头:“顾公子所言极是!可…可如今局面,大帅内外交困,晋王李存勖虎视眈眈,朱温老贼也不是善茬,契丹更是步步紧逼…这…这该如何是好?”他眼中充满了茫然和求助。
顾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赵霸,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赵兄莫慌!局面虽危,却并非无解!刘帅如今最大的敌人,不是李存勖,更不是朱温!而是耶律阿保机和他扶持的逆子刘守光!”
他伸出手指,在沾着酒渍的桌面上快速划动,如同指点江山:“李存勖新丧其父,立足未稳,且目前朱温日益强大,早有吞天下一切之意,其首要大敌必然是朱温!李克用临终三矢,第一矢便是灭朱!此乃死仇,绝无转圜!朱温老贼,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如今根基已朽,正是李存勖复仇良机!双方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顾远的手指重重一点,仿佛点在汴梁的位置:“我们,就要让这把火烧得更旺!让朱温和李存勖拼个两败俱伤!让他们无暇北顾!”他看向赵霸,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此事,顾某已有安排!定叫他们杀得难解难分!届时,李存勖元气大伤,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和能力去图谋幽州?刘帅北面之忧,自然减轻大半!”
赵霸听得热血沸腾,仿佛看到了幽州困境的曙光,连连点头:“妙!顾公子此计大妙!那…契丹阿保机和那逆子呢?”
顾远眼中寒光一闪,手指转向北方:“至于耶律阿保机这头豺狼…哼!他以为躲在草原王庭,扶持个傀儡,就能高枕无忧,坐收渔利?做梦!”他语气带着刻骨的仇恨,“耶律洪痕德堇可汗对我有知遇之恩,临终前曾密托于我,务必扶持其幼子继位,承袭汗位正统!阿保机弑君篡位,倒行逆施,乃我契丹叛逆!此仇不共戴天!”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赵霸心头一跳:“阿保机对我,亦是百般猜忌,层层掣肘!此番他派来石洲的使者,不日便将抵达!名为贺喜,实为监视!正好!”顾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便借机与他们周旋!假意逢迎,套取情报!阿保机在草原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亦有反对之声!顾某在契丹经营多年,自有门路!定会寻机挑起其内斗,制造混乱!让他耶律阿保机后院起火,自顾不暇!”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赵霸,带着一种托付重任的郑重:“赵兄!你回去禀告刘帅!稳住!一定要稳住!首要之务,便是集中力量,牢牢摁死刘守光那个逆子!只要幽州内部不乱,阿保机便无机可乘!契丹那边,自有我顾远替刘帅分忧!我会不断将探知的契丹动向、阿保机内部矛盾等情报,通过可靠渠道送达幽州!只要刘帅撑过此劫,待朱温、李存勖两败俱伤,阿保机后院起火之际,便是刘帅重整旗鼓,甚至…反攻契丹,一雪前耻之时!”
顾远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鼓点,敲打在赵霸的心坎上。清晰的分析,可行的路径,强大的盟友承诺,以及对契丹内部的深刻了解和刻骨的“仇恨”…这一切都完美契合了赵霸的认知和期望。尤其是顾远表现出来的对契丹内部矛盾的熟悉和对阿保机的深仇大恨,更让赵霸深信不疑——这顾远,果真是耶律洪可汗的忠臣!是契丹内部反对阿保机的重要力量!是幽州天然的盟友!
赵霸激动地站起身,端起酒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顾公子!高义!赵某代我家大帅,谢过顾公子大恩!公子放心!赵某回去,定将公子之言,一字不差禀告大帅!幽州上下,必与公子同心协力,共抗契丹狗贼!摁死刘守光那个逆子!”他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胡须流下,豪气干云。
顾远亦举碗相陪,眼中却是一片冰封的漠然。他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一番“肺腑之言”彻底点燃、热血沸腾的武夫,心中毫无波澜。刘仁恭?不过是他抛给阿保机和李存勖的一块带血的肥肉。摁死刘守光?幽州内斗得越狠,流得血越多,才越能吸引豺狼的目光,也越方便他顾远从中取利!
“好!赵兄爽快!”顾远放下酒碗,脸上重新堆起豪迈的笑容,“我已命人在此备下薄酒,为赵兄和诸位兄弟接风洗尘!石洲虽偏僻,美酒管够!赵兄务必尽兴!”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更加热烈。顾远刻意放下身段,与赵霸及其带来的燕山卫军官们推杯换盏,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他谈吐豪迈,对军旅之事也颇为了解,甚至能说上几句契丹部落的粗话,更让赵霸等人引为知己。酒酣耳热之际,赵霸几乎将顾远当成了生死兄弟,对顾远安排的“偏僻”住所再无半分不满,反而觉得此地隐蔽安全,正是密谈要事的好地方。
夜色渐深,赵霸等人被灌得酩酊大醉,由人搀扶着下去歇息。顾远脸上的豪迈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算计。他独自走到院中,夜风带着寒意吹拂着他微醺的脸颊。
“蠢货。”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赵霸的信任,刘仁恭的绝望,都将成为他棋盘上最锋利的刃。他望向幽州的方向,仿佛看到了刘仁恭在得到“希望”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疯狂镇压刘守光,与契丹势力彻底撕破脸皮的场景。也仿佛看到了阿保机被幽州这块肥肉吸引,忍不住伸出爪牙,最终与同样觊觎此地的李存勖迎头相撞的画面。
“阿保机…李存勖…”顾远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你们想要的幽州,我给你们准备好了。只是这饵食,带着剧毒,就看你们…谁先被毒死,谁又能…撑到最后了。”他转身,玄色的身影融入驿馆深沉的黑暗之中。石洲的夜,静得可怕,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席卷北地的腥风血雨。而幽州,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推向风暴的最中心……
后几日,石洲城北,与城南聚源商号的刻意低调不同,一座名为“云台”的驿馆显得格外肃杀。青石垒砌的高墙比别处厚实三分,门前守卫虽着常服,但那股子剽悍精干的劲头,以及腰间鼓鼓囊囊的轮廓,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皮革、牲口和草原汉子特有的汗味,混合着北地早春尚未散尽的凛冽寒气。几匹神骏的契丹战马拴在院中,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吐着白气。
顾远站在驿馆正厅门前,玄色锦袍外罩着一件半旧的狼裘,身形挺拔如北地孤松。他看着那队风尘仆仆、裹挟着塞外寒霜而来的契丹骑士下马,为首一人身材雄壮如铁塔,面容粗犷,虬髯戟张,一双鹰目开阖间精光四射,正是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机麾下心腹大将,“血狼”萧敌鲁!他身后跟着数名同样剽悍的狼卫,最后下马的却是一个穿着普通狼卫服饰、面容尚带几分少年稚气却眼神异常沉静的年轻人,不动声色地隐在众人之后。
萧敌鲁大步流星走到顾远面前,身形带来的压迫感如同移动的山峦。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顾远,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上位者的威压,声音如同闷雷滚过:“顾特勤!好大的架子!可汗遣某千里迢迢而来,你就让某住这等地方?”他目光扫过驿馆,带着挑剔与不满,试图在气势上彻底压垮顾远。
顾远脸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愠怒,反而立刻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契丹抚胸礼,姿态放得极低:“萧巴图鲁(勇士)言重了!顾远区区特勤,岂敢在您面前摆架子?血狼卫总指挥亲临石洲,乃我顾远莫大荣幸!”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北地汉子的直率,“此地虽不及王庭金帐,却也清静安全,远离喧嚣。石洲这小小地方,鱼龙混杂,顾某也是为萧巴图鲁和诸位兄弟的安全着想,绝无怠慢之心!”他侧身引路,“酒肉已备,皆是石洲最好的,请巴图鲁入内歇息,驱驱寒气!”
这番姿态,给足了萧敌鲁面子,也点明了“安全”的考虑,滴水不漏。萧敌鲁紧绷的脸色稍缓,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带着人大步踏入厅内。
厅中早已备下丰盛的酒宴,烤全羊金黄流油,烈酒香气扑鼻。顾远亲自作陪,言语间对萧敌鲁这位“血狼卫总指挥”的赫赫战功如数家珍,极尽推崇。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起来。萧敌鲁几碗烈酒下肚,看着眼前恭敬又不失豪爽的顾远,感受着石洲远超草原部族的富足,尤其是那精美的器皿,繁复的菜肴,心中那点因“契丹特勤”身份带来的猜忌,也不由得淡了几分,甚至隐隐生出一丝对顾远能在中原混得如此风生水起的佩服。
但职责在身,萧敌鲁放下酒碗,借着酒意,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带着逼问的意味:“顾特勤!可汗让我问你!你在这石洲,拥兵自重,富甲一方,可还记得自己是契丹的特勤?可还记得王庭的号令?可汗对你,可是寄予厚望!”他试图再次施压,探探顾远的底。
顾远脸上的笑容敛去,神情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沉痛。他没有直接回答萧敌鲁的质问,而是站起身,走到厅堂一侧,那里早已准备好几架蒙着布幔的推车。他猛地掀开布幔!
刹那间,珠光宝气,炫人眼目!
丝织品:流光溢彩的苏杭顶级丝绸锦缎,薄如蝉翼的轻纱,图案繁复精美的蜀锦,色泽鲜艳夺目的刺绣,在灯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触手温润细腻,远非草原粗粝的毛毡可比。
瓷器:造型优雅、薄胎透光的定窑白瓷茶具,釉色如雨过天青的汝窑笔洗,色彩斑斓、画工精细的钧窑花瓶,还有细腻温润的青瓷碗碟。这些器皿光洁如玉,敲击之声清脆悦耳,散发着中原匠人千锤百炼的技艺光辉。
茶叶与香料:散发着清雅幽香的顶级龙井、碧螺春,浓郁醇厚的武夷岩茶;还有来自遥远南方和西域的珍贵香料:馥郁的沉香木屑,辛烈馥郁的胡椒粒,色泽金黄诱人的番红花,气味独特的豆蔻、丁香……这些装在精巧小盒或琉璃瓶中的物品,代表着中原乃至更广阔世界的物产精华。
精铁武器样品:几柄打造精良的横刀、长槊,寒光闪闪,刃口锋利无比。旁边还有几件结构精巧的臂张弩和用于攻坚的配重式投石机的小型模型。这些武器展现着中原在金属冶炼、机械制造上的惊人成就。
“萧巴图鲁请看!”顾远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抓起一匹光滑如水的丝绸,又捧起一只薄如蛋壳的白瓷杯,“看看这些!看看这中原的富足!这丝滑,这精美,这香气,这锋利!”他环视着被眼前景象震撼住的契丹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质问:“我们契丹的勇士,在草原上搏杀风雪,与狼群争食,用血与汗换来生存!可这些软绵绵如同羊羔一般的中原人汉人,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能享用如此精美的器物?凭什么他们就能穿着如此舒适的衣衫?凭什么他们就能喝着如此清香的茶水?”
他猛地指向厅外,仿佛要指向整个中原大地,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在他们眼中,我们契丹的萨日朗明珠,不过是只懂欲望、可以随意买卖的女奴!我们契丹的巴图鲁,不过是一群茹毛饮血、不通教化的蛮子!我们打败了强大的突厥!可结果呢?在那些自诩天朝上国的汉人眼里,我们契丹的地位,和当年被我们踩在脚下的突厥,又有什么区别?!”
顾远的声音如同受伤头狼的咆哮,充满了被轻视的屈辱和刻骨的愤怒,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契丹人心底最深的痛点!萧敌鲁和他带来的狼卫,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中闪烁着被刺痛后的凶光。连一直隐在角落、不动声色的那个年轻“侍卫”,眼神也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顾远趁热打铁,声音转为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在阐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可汗雄才大略,要建立比肩中原、甚至超越中原的契丹王朝!这志向,顾远万分敬佩!但建国,靠什么?学当年的耶律涅里可汗?只知一味征战,耗尽我契丹儿郎的鲜血,最终部落离散,元气大伤?”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惜,“还是学他的伯父耶律释鲁?虽勇猛,却只懂征战,最终战死沙场,连汗位都被他的亲哥哥耶律洪趁机夺走?”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萧敌鲁和所有契丹人:“不!这些老路都不能走!可汗要做的,必须比前几任可汗都更好!不仅要彻底统一我们契丹八部,更要让我们契丹强大起来!真正的强大!不是靠劫掠,而是靠拥有!拥有和中原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好的东西!”
顾远指着那些丝绸、瓷器、茶叶、武器:“技术!萧巴图鲁!是技术!是制造这些东西的技术!是治理庞大国家的方法!是让我们的子民也能穿上丝绸,用上瓷器,喝上香茶,用最精良的武器武装我们的勇士!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汉人,反过来羡慕我们!臣服我们!让他们知道,契丹建立的王朝,比他们汉人建立的,好上千百倍!契丹的儿郎,才是长生天真正的骄子!”
他猛地转向萧敌鲁,眼神狂热而真诚:“而我顾远,就是可汗插在中原的一把刀!一颗钉子!我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搅乱中原,更是为了替可汗,替我们契丹,源源不断地获取这些技术!获取这些知识!获取这些能让契丹真正强盛起来的根基!我顾远,生是契丹人,死是契丹魂!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契丹的崛起!为了洗刷我们被视作‘蛮夷’的耻辱!”
这番振聋发聩、饱含民族激情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厅中炸响!萧敌鲁彻底被震住了!他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慷慨激昂、将契丹荣辱系于一身的年轻人,心中翻江倒海!他从未想过,一个身处中原繁华之地的契丹特勤,心中竟燃烧着如此炽热的、为契丹崛起而奋斗的火焰!这格局,这见识,远超他一个只懂冲锋陷阵的莽夫!一股强烈的钦佩之情,混杂着对顾远“深谋远虑”的震撼,在他胸中油然而生。
然而,就在萧敌鲁心神激荡、几乎要被顾远完全说服之际,厅堂角落,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侍卫”突然抚掌大笑,声音清朗却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穿透力:
“好!好一个‘生是契丹人,死是契丹魂’!好一个为契丹崛起而谋!顾特勤这番见解,当真让本王…耳目一新!父汗若在此,定然大悦!”
随着话音,那年轻人排开众人,缓步走上前来。他随手摘下头上普通的狼卫毡帽,露出一张年轻却已显露出刚毅棱角的脸庞,正是耶律阿保机最器重的次子,年仅十七岁的耶律德光!
顾远瞳孔骤然一缩!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好个耶律阿保机!好深的心机!萧敌鲁的施压只是明面上的试探,真正的杀招,是让这个心思深沉、已初露峥嵘的儿子隐在暗处,观察自己最真实的反应!若非自己方才一番真情流露,此刻恐怕已露出破绽!
顾远反应极快,脸上的震惊瞬间化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惶恐”,立刻躬身行礼,姿态比刚才面对萧敌鲁时更加恭敬:“原来是王子殿下!顾远眼拙,未能识得殿下真容,万望恕罪!”
耶律德光摆摆手,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却暗藏锋芒的笑意:“顾特勤不必多礼。本王随萧叔父前来,也是奉父汗之命,见识见识顾特勤这石洲气象,听听顾特勤的真知灼见。方才一番话,果然非同凡响。”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直刺顾远心底,“不过,本王有一事不明,还望特勤解惑。”
他踱步到顾远面前,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压迫感:“既然顾特勤口口声声忠于契丹,忠于父汗,视契丹崛起为己任。那么,当初痕德堇可汗在位时,特勤为何全力支持他,甚至对抗我父汗?”他紧紧盯着顾远的眼睛,不容半分闪躲,“特勤那时,也是为契丹谋吗?”
空气瞬间凝固。萧敌鲁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顾远。这是最致命的一击!直指顾远过往的“背叛”!
顾远迎着耶律德光锐利的目光,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坦荡甚至带着几分自嘲的苦笑。他没有回避,声音清晰而坦然:“王子殿下问得好!那时,我顾远不过是个羽翼未丰的毛头小子,身后是凋零的古日连部和苟延残喘的羽陵部残余!耶律洪给我官职,予我权柄,看似倚重,实则是将我推向前台,利用我的破军命格和我阿爷的局,替他稳固汗位,同时将我置于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他何尝真正信任于我?”
顾远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冷意:“他所求,不过是他耶律洪一系的私利!而非整个契丹的强盛!我那时,势力微薄,能力有限,只能在那样的夹缝中求存,为了保全我那风雨飘摇的部族血脉,为了不让我的的族人都被当成弃子,我只能虚与委蛇,借他的势,行我积蓄力量之实!”他猛地指向厅内那些来自中原的珍宝,“若非那段隐忍,若非我得以立足中原,窥得这些技艺门径,今日又怎能在此,与王子殿下畅谈契丹崛起之大计?”
他目光灼灼地回视耶律德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王子殿下可以怀疑我顾远对可汗的忠心!毕竟过往立场不同!但殿下绝不能怀疑我顾远是契丹人!我身上流淌的是古日连部、羽陵部的血!是契丹的血!契丹强盛,亦是我毕生所求!我顾远在此立誓!”他右手猛地握拳,重重锤击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响声,“终我一生,必倾尽全力,助可汗建立前所未有的契丹王朝!让契丹的鹰旗,插遍这中原沃土!让那些视我等为蛮夷的汉人,匍匐在我们契丹勇士的脚下颤抖!不为别的,就为杀尽他们的狂妄气焰!就为让我契丹之名,响彻寰宇,永载史册!”
顾远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嘶哑,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属于战士的光芒。这番话,半真半假,却将他身为契丹人的民族自豪感、对部族的责任、对强盛的渴望、以及对中原的敌视,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尤其是那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契丹崛起的决绝,极具感染力!
耶律德光紧盯着顾远,少年老成的脸上,神情变幻不定。震惊、审视、警惕、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共鸣与钦佩!顾远描绘的契丹未来蓝图,与他父汗的雄心壮志何其相似!而顾远展现出的能力、手腕以及对中原的了解,正是契丹目前最急需的!那份近乎偏执的民族认同感,更是深深触动了他这个同样以契丹血脉为傲的少年王子!
厅内一片死寂。萧敌鲁早已被顾远这番掷地有声、饱含血性的誓言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契丹男儿,最重血性与誓言!顾远此刻的表现,完全符合一个被误解、忍辱负重、最终一心为族群的契丹英雄形象!
耶律德光沉默良久,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重新浮现出掌控者的沉稳笑容,但那笑容里,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真诚的欣赏。
“好!好一个‘契丹血’!好一个‘永载史册’!”耶律德光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激昂,也带着王子的威严,“顾特勤之心,本王今日,信了!”他伸出手,目光灼灼地看着顾远,“石洲之事,父汗自有定夺。待本王与萧叔父参加完顾特勤的‘双喜之宴’,便即刻返回王庭,将特勤今日之言,一字不落禀报父汗!相信父汗圣明,定会明察特勤的赤诚与才干!”
顾远心中巨石轰然落地,脸上却依旧是那份沉痛与激昂交织的表情,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与耶律德光重重击掌!
“啪!”
清脆的击掌声在厅内回荡,如同一个无形的契约达成。
“至于这石洲…”耶律德光收回手,问到。
顾远环顾四周,语气带着一种睥睨,“不过是弹丸之地。我在此经营,为的是我契丹大业。盐铁、商道,我契丹怎肯就取中原这个肥羊那一小块肉?……\"
耶律德光笑着答道:\"特勤自可便宜行事,寻机运往王庭,以资国用。”他眼中闪烁着与顾远相似的野心光芒,“没错!我们契丹要的,岂是区区一城?幽州!并州!潞州…乃至整个燕云十六州!早晚都要插上我契丹的鹰旗!顾特勤,你说是也不是?”
“王子殿下英明!”顾远朗声大笑,豪气干云,再次举起酒碗,“正是如此!燕云十六州,必属契丹!为了契丹!为了可汗!为了殿下!干!”
“干!”耶律德光与萧敌鲁亦举碗相和。烈酒入喉,烧灼着胸膛,也点燃了契丹人心中那征服中原的熊熊烈火。
宴席气氛达到了顶点。契丹人粗豪的笑声、劝酒声充斥着厅堂。顾远穿梭其间,与耶律德光、萧敌鲁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仿佛真是契丹最忠诚的勇士。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顾远仰头灌下一碗烈酒时,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寒彻骨的讥诮。契丹的血?燕云十六州?呵呵…他心中无声冷笑。这沸腾的热血与宏大的誓言,不过是他精心烹制、喂给贪婪豺狼的毒饵。契丹的鹰旗?终将成为他顾远挣脱枷锁、搅动乾坤的踏脚石!击掌为誓的余温尚在,一场风暴,已在顾远心中悄然酝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