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京城的暑气一日重过一日,连穿堂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各宫虽早早摆上了冰鉴,殿内却依旧闷热得像个蒸笼。
延禧宫主殿里,富察贵人斜倚在铺着云锦凉席的软榻上,一手扇着象牙柄团扇,一手烦躁地拨弄着鬓边的珠花。
贴身宫女桑儿跪在榻前,手里的蒲扇摇得飞快,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这殿里怎么跟个火窑似的!”
富察贵人把团扇往榻上一扔,声音里满是不耐,“桑儿,让小厨房再冰镇些酸梅汤来,要加了桂花蜜的,这热天里没点爽口的,简直要闷死了!”
桑儿忙停了蒲扇,屈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
说着将蒲扇递给旁边侍立的小宫女,低声嘱咐,“仔细给小主扇着,别停。”
转身快步往小厨房去,刚出殿门就忍不住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指节处红得发亮。
廊下的阴凉里,负责洒扫的小太监见她模样,小声问:“桑儿姐姐,小主又闹脾气了?”
桑儿叹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汗:“天热,小主体内有火气,难免烦躁些。”
她望着殿门的方向,喃喃道,“等小主诞下皇子就好了,到时候便是正经的主子娘娘,脾气总会沉稳些的。”
小太监撇撇嘴,没敢接话。
富察贵人自怀孕后,脾气是越发难伺候了,前儿不过是酸梅汤里多放了颗蜜饯,就掀了食盒,连带着她们这些底下人也跟着挨训。
桑儿却没往心里去,自家主子是富察家的嫡女,如今怀着龙胎,本就金贵些。
她是打小跟着富察贵人的家仆,主子的性子虽烈,待她却不算薄。
想着将来小皇子落地,自己便是皇子身边的老人,这份前程值得熬。
不多时,她端着冰镇的酸梅汤回来,用银碗盛着,上面还浮着几粒晶莹的冰块。
富察贵人接过喝了一口,冰凉的甜酸顺着喉咙滑下去,脸色才缓和些:“这还差不多。”
“对了,御膳房新做的西洋点心呢?让他们再送两碟来,就着酸梅汤吃正好。”
桑儿忙应声:“奴才这就去传。”
看着她又匆匆离去的背影,富察贵人望着冰鉴里融化的冰块,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般热天,皇上却总往咸福宫跑,沈眉庄不就是有了身孕?
等自己生下皇子,看谁还敢压过富察家的体面!
她拿起一块冰镇的蜜瓜,狠狠咬了一大口,凉意浸了舌尖,心里的火气却半点没减。
翊坤宫的门槛刚过,一股凉意便漫了过来。
殿内四角各放着一个大冰鉴,寒气丝丝缕缕往外冒,与殿外的暑气截然两个世界。
华妃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串东珠手链,懒懒地开口:“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一丝风都没有,闷得人骨头缝里都难受。”
旁边侍立的颂芝连忙拿起团扇,轻轻给她扇着风,笑着回话:“娘娘别烦,您看这殿里的冰鉴,添得足足的,比别处凉快多了。”
“刚小厨房还送了冰镇的酸梅汤,奴婢给您端来?”
华妃微微抬眼,瞥了眼窗外晃眼的日头,哼了一声:“也就这翊坤宫还能待着,换了别处,怕是要热得化了。”
“昨儿听小厨房的人说,储秀宫的地砖都晒得发烫,余答应整日躲在殿里不敢出来,想是热得受不住了。”
华妃执起茶盏,指尖划过冰凉的盏壁,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这宫里,也就咱们翊坤宫能靠着这些冰撑着,别处哪有这体面。”
颂芝忙凑上前,笑着应道:“那是自然,娘娘您是谁呀?”
“内务府送冰向来紧着翊坤宫来,您瞧这冰鉴里的冰,块头又大又瓷实,保准能撑到后半夜都不化。”
“别的宫娘娘别说多领一块,就是想匀半块都难呢,也就娘娘您有这份尊荣。”
华妃眼尾扫过殿外蔫头耷脑的花木,冷哼一声:“大热天的,没些冰气镇着,人都要熬不住了。”
“她们受着便受着,谁让她们没这福分。”
颂芝连忙附和:“娘娘说的是。”
“能在翊坤宫伺候您,是奴才们的福气,哪用遭那份罪去。”
说着便拿起铜铲,往冰鉴里添了几块新冰,殿内的凉气又浓了几分。
华妃嘴角挑着点笑意,执起盛着酸梅汤的银碗,碗壁凝着细密的水珠,透着沁人的凉。
她抿了一口,冰凉的甜酸顺着喉咙滑下去,胸口的燥气才散了些,漫不经心道:“也就这点好处了。”
放下汤碗时,银勺与碗沿碰撞出清脆的响,她抬眼看向颂芝:“对了,昨儿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皇上今儿翻了谁的牌子?”
颂芝连忙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回话:“回娘娘,今儿皇上一早就去养心殿召见大臣,绿头牌还没翻呢。”
她顿了顿,又添道,“不过奴才听养心殿的小太监说,皇上下午许是要去御花园散步。”
“要不要让小厨房备些皇上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
“等皇上经过时,也好请他来坐坐。”
华妃指尖在膝头的帕子上轻轻划着,慢悠悠道:“算你机灵,去让他们做着吧,糖要少些,天热吃多了腻。”
“是,奴才这就去吩咐。”
颂芝刚要转身,又听华妃补了句:“这鬼天气,也只有甜食能让人舒坦点了。”
说罢,她往冰鉴那边挪了挪身子,感受着从冰鉴里漫出的丝丝寒气,方才蹙着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些。
殿外的蝉鸣聒噪得紧,殿内的凉意却像一层软纱,轻轻裹住了这片刻的闲适。
养心殿内,虽也摆着冰鉴,却只在靠窗处放了一个,冰块用得极省,不过是略压些暑气罢了。
皇上穿着素色常服,正俯在案前批阅奏折,额角已沁出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
苏培盛手里的大蒲扇摇得飞快,扇出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却驱不散殿内的闷热。
他见皇上抬手用帕子擦了擦汗,忙躬身道:“万岁爷,要不奴才再去取些冰来?”
“这日头毒,仔细热着。”
皇上头也没抬,笔尖在奏折上不停:“不必了,省着些用。”
“前朝刚奏了江南水患,国库正紧,朕岂能在这些地方铺张。”
苏培盛不敢再劝,只把扇子摇得更卖力些,额上的汗珠子比皇上的还密,却不敢擦一下。
殿内静得很,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蒲扇摇动的“呼呼”声交织在一处。
过了片刻,皇上搁下笔,端起凉透了的茶盏一饮而尽,才松了松领口:“这鬼天气,是比往年热得邪乎。”
“可不是嘛,”苏培盛趁机搭话,“奴才今儿早上去内务府,见那边的小太监都热得脱了外褂,说永定河的水都快晒得见底了。”
皇上“嗯”了一声,目光从赈灾奏折上抬起时,额角已沁出薄汗。
他指节叩了叩案面,沉声道:“顺天府那边,让他们多设几处凉茶棚,绿豆、西瓜按人头分,别让底下人克扣。”
苏培盛忙应:“奴才这就去传旨,再盯着他们把棚子搭在树荫底下,免得百姓晒着。”
皇上颔首,重新垂眸看折,指尖沾了点砚台里的清水,轻轻抹在发烫的额上。
墨迹在指尖晕开,倒比先前凉快了些。
“你也歇会儿,”他头也未抬,“扇子摇慢些,仔细手腕酸。”
苏培盛心里一热,手里的扇子果然慢了半拍,风也变得柔和起来:“奴才不累,万岁爷批阅奏折才费神呢。”
话虽如此,扇柄却悄悄换了只手捏着,生怕累着了,连风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轻。
殿外蝉鸣撕心裂肺,像是要把暑气都吼进殿里来。
但皇上握着朱笔的手稳得很,圈点批注时,目光落在“灾民安置”几个字上,笔尖顿了顿,添了句“增拨御寒被褥,夜露重”——虽在盛夏,却早把灾民的夜寒也算计到了。
苏培盛瞧着那行添上去的字,心里叹口气。
自家万岁爷就是这样,对自己糙得很,冰鉴里的冰化了半缸也不叫人换,却总把旁人的冷暖揣得比谁都细。
他悄悄往冰鉴里添了块新冰,又把皇上手边的凉茶续满,动作轻得像怕惊着奏折上的字。
蝉还在叫,奏折上的朱砂批文却越写越密,仿佛那一笔一划里,都藏着要把这暑热、这灾荒,一并碾碎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