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的夏,热得格外不同寻常。
各宫的冰窖都见了底,内务府按位份分冰,位高得宠的娘娘们尚可凭牌子领到整块的冰,镇着酸梅汤,或是铺在金砖地下降温。
而那些位份低微、又不得圣宠的答应、常在们,却只能在蒸笼似的宫室里熬着。
储秀宫后殿的窗纸被日头晒得发脆,余莺儿坐在绣架前,手里的针几次扎到指尖。
案上摆着的份例饭早已凉透,一碗糙米饭上堆着几根蔫黄的青菜,细看还有虫蛀的痕迹,旁边的汤碗里漂着层油星,细看竟是混了沙土的浑水。
她拿起汤匙拨了拨,眉头拧成个疙瘩——这已经是连着第三日如此了。
“妹妹这饭食……怎么还是这样?”
门口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安陵容一身月白色宫装,手里提着个食盒,鬓边簪着支素银簪子,不见半点华贵,却透着清爽。
余莺儿慌忙起身,福了福身:“谨贵人。”声音里带着几分局促,“劳您跑一趟,快请进。”
安陵容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碟芙蓉糕、一碗冰镇绿豆汤,还有一小碟酱菜。
“刚从我院子里的小厨房做的,你尝尝。”
她见余答应不动,又道,“天热,吃些爽口的。”
余莺儿眼眶一热,拿起一块芙蓉糕,入口松软,带着清甜:“贵人待我这般好,可我……”
她想起初得宠时,仗着皇上几句夸赞便在宫里横着走,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失宠,那些人明里暗里的磋磨,也只能受着。
“过去的事,不必总放在心上。”
安陵容递过绿豆汤,“这宫里,谁还没个起起落落。”
“你瞧我,刚入宫时不也常被人欺负?”
余莺儿接过汤碗,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底,她低声道:“可我那时太蠢,锋芒太露,如今才……”
“知错便好。”
安陵容打断她,“这宫里的规矩,磨的不是棱角,是让咱们学会藏锋。”
“你看那檐角的兽吻,再锋利也得顺着屋顶的弧度来,不然怎经得起风雨?”
正说着,殿外传来脚步声,是负责分例的刘嬷嬷,手里端着个食盒,重重放在门口:“余答应,今儿的份例。”
掀开盖子,里面是半块干硬的窝头和一碗野菜汤。
余莺儿刚要去接,安陵容却先开口:“刘嬷嬷,按宫里的规矩,答应虽位份低,份例也该是糙米而非窝头吧?”
“再者,这野菜汤里的沙土,是给人吃的吗?”
刘嬷嬷斜睨了一眼:“谨贵人,这余答应失了圣宠,能有口吃食就不错了,您何必替她出头?”
“规矩就是规矩。”
安陵容语气平淡,“皇上虽未常来储秀宫,却也说了,宫规面前,不分宠与不宠。”
“您这般苛待,是想让皇上知道储秀宫苛待宫人吗?”
刘嬷嬷脸色变了变,她虽不怕余答应,却不敢得罪位份在身的谨贵人,尤其是安陵容近来颇得圣宠。
她悻悻地收起窝头:“是老奴糊涂,这就去换。”
待刘嬷嬷走后,余答应望着安陵容,声音哽咽:“贵人何必为我得罪人……”
安陵容笑了笑:“我不是为你,是为规矩。”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见不得人受欺负,也是真的。”
余莺儿拿起绿豆汤,喝了一口,冰凉清甜,压下了心底的燥热。
她忽然明白,初得宠时的锋芒,像无根的浮萍,风一吹就倒;
而如今这份藏在温和里的坚韧,才是在宫里立足的根本。
她轻声道:“多谢贵人指点,余莺儿记下了。”
安陵容看着她眼中少了尖锐、多了沉静的光,点了点头:“慢慢熬,总会好的。”
窗外的日头依旧毒辣,但殿内,因着这片刻的暖意,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安陵容在回养和殿的路上,指尖捻着帕子上绣的半朵兰草,脚步慢了几分。
身旁的锦绣见她眉心微蹙,轻声问道:“小主,刚在储秀宫替余答应出头,会不会惹刘嬷嬷记恨?”
安陵容眼帘微垂,声音压得极低:“记恨便记恨,一个掌事嬷嬷罢了。”
她顿了顿,望着廊下被日头晒得蔫了的盆栽,“你当我真是可怜那余莺儿?”
锦绣一愣:“小主方才……”
“你瞧她失宠后那副模样,是不是像极了我刚入宫时?”
安陵容唇角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同为不得志之人,见了难免动几分同病相怜的念头。”
“但更要紧的是——”她转头看向锦绣,眼底闪过一丝清明。
“这宫里最不缺的是落井下石的人,雪中送炭的却少。”
“我今日帮她一把,她若还有几分良心,往后总能记着这份情。”
锦绣似懂非懂:“可余答应先前那般张扬,怕是……”
“张扬?”安陵容轻轻嗤笑一声,“不过是仗着一时恩宠罢了,如今摔下来,才知道疼。”
“这种人,要么彻底消沉,要么就会变得格外惜命。”
“若她想往上爬,我今日这份情,便是她将来的梯子。”
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语气添了几分倦怠,“再说,不过是几句话、一碗绿豆汤,投入甚微,若真能换个日后可用之人,何乐而不为?”
正说着,她忽然一阵头晕,下意识扶住廊柱。
锦绣连忙上前搀扶:“小主怎么了?要不要传太医?”
安陵容摆摆手,缓了口气:“许是天太热了,无妨。”
心里却暗忖:这几日总觉乏力,莫不是……
她眼神一凛,随即又掩去,“提前打点总没错,多个人脉,便多一分底气。”
“走吧,回殿歇歇去。”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砖上,像一道沉默的算计,与宫墙的阴影渐渐融为一体。
又过了些时日,暑气愈发浓重,连养心殿的冰鉴都添得比往日勤了三倍,可穿堂风卷着热气进来,依旧让人闷得慌。
皇上埋首于奏折堆里,朱笔在“漕运赈灾”四字上重重圈了一下,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
苏培盛连忙上前用帕子轻轻拭去,候在一旁时,脸上总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喜意。
待皇上终于搁下笔,苏培盛才躬着身凑上前,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藏着笑意:“主子,刚接到圆明园那边的回话,西路的长春仙馆、碧桐书院都修葺妥当了。”
“荷风四面亭的莲子也快熟了,正是避暑的好去处。”
“您看今年要不要挪去住些日子?”
皇上闻言,眉宇间的倦色散了大半,指尖在案上轻叩:“哦?都修好了?”
“前儿还说碧桐书院的匾额得重题,这就弄完了?”
“可不是嘛,”苏培盛笑得眉眼弯弯,“工部的人赶着工期,连夜里都挑灯干活,就想着让主子能早些去歇着。”
“那园子里的水榭都临着湖,风一吹比宫里凉快半截,湖里新养的锦鲤都长到一尺多长了,主子去了正好能赏玩。”
皇上颔首,起身踱了两步:“倒是个好去处。”
“只是这事还得跟皇后商议,后宫诸事她打理得妥帖,让她安排随行的人手和仪仗才放心。”
说着便扬声道,“摆驾景仁宫。”
景仁宫的门槛刚过,便觉一股沁凉的果香扑面而来——原来殿角大盘堆放数十个佛手。
旁边冰鉴里镇着酸梅汤,气儿都透着清爽。
皇后正临窗看着一幅“松鹤延年图”,见皇上进来,连忙起身行礼,裙摆扫过地面的声响都轻缓有礼:“皇上万福。”
“免礼,”皇上在铺着凉席的宝座上坐下,接过皇后递来的酸梅汤,饮了一口便道,“圆明园修得差不多了,想着去避些日子,你看何时动身合适?”
“随行的嫔妃、宫人,也得你费心清点。”
皇后垂眸应道:“皇上体恤,臣妾这就着人拟单子。”
“只是眼下暑气正盛,沿途仪仗得多备些冰桶,各宫的份例也得按例增些解暑的物件。”
她抬眼时,目光温和,“再者,富察贵人身子重,前些日子太医说胎气尚稳,去园子里静养也好;”
“惠贵人近来也常说乏,正好去荷风亭那边散散,对身子有益。”
皇上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皇后殿中悬挂的“松鹤延年图”上,语气带着几分赞许:“你考虑得周全。”
“就定在三日后。”
他指尖轻叩御座扶手,吩咐道,“让内务府提前备好舆轿,再将软轿仔细检修一遍。”
“届时走新修的石御路,那路宽且平整,最是稳当,正好护着两位有孕的贵人,免得颠簸。”
稍作停顿,皇上又道:“前些日子西直门到高粱桥的石道刚修缮完,此行正好顺路去瞧瞧。”
“听闻那路两旁种满了垂柳,地下还设了暗沟排水,夏日里走起来该能凉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