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遗骨星河
虚空的罡风,舔舐着撕裂缺口的边缘,发出低沉的呜咽。疤宫内流淌的青铜光辉依旧,钢铁大地的脉动沉稳如初,但空气里残留的喧嚣——
鳞甲的摩擦、颚齿的啃噬、粘液的嗒嗒——已被彻底抽空,只留下巨大容器般的、近乎真空的死寂。
苔藓球状幼体依偎在方仝空荡的残躯旁。它湿润的、覆盖着细密绒毛的体表,紧贴着冰冷的钢架和那失去所有温度的皮肤。
同伴们离去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早已消散,但它小小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不是寒冷,而是某种更深邃的失落。
它体内没有复杂的意识,只有一片混沌的感知:上方流淌青铜光辉的温暖,身下钢架脉动的安稳,以及…身边这具残躯散发出的、让它本能依恋的、冰冷又熟悉的铁锈气息。
它缓慢地滚动了一下,湿润的体表在残躯冰冷的臂膀(那只断臂的位置)旁留下一小片水痕。
它“看”向残躯胸膛上那个巨大的、空荡的豁口,里面只有凝固的黑暗。又“看”向旁边那柄断裂腐朽、一半没入新生翡翠苔藓的犁铧。
一种极其微弱、近乎本能的冲动在它混沌的核心萌动。
它滚动着,靠近犁铧。湿润的绒毛身体轻轻触碰那冰冷、粗糙、锈蚀的锋刃。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铁腥味的冰凉触感传来。
它体内储存的、由翡翠苔藓转化而来的清冽水分,不受控制地从体表细微的腺孔中渗出。
一滴。清澈、冰冷,如同凝结的虚空露珠。
水珠顺着犁铧锈蚀的刃槽,缓缓滑落,最终滴落在下方冰冷的钢架上,碎裂成更细小的水珠,浸润了周围一小片翡翠苔藓。
它静静地待在那里,小小的身体紧贴着残躯和犁铧,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潮湿的苔藓石头。
无垠的虚空,冰冷而死寂。这里没有疤宫的青铜天穹,没有搏动的大地,只有永恒的黑暗和遥远星辰投来的、不带丝毫温度的微光。
新生文明的幼体们,如同被抛入冰海的鱼群,在瞬间的茫然与窒息后,爆发出本能的求生狂潮。
“嘶——!”银鳞蛇形幼体发出尖锐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痛苦嘶鸣。它细密的鳞片在绝对零度的虚空中迅速失温、变脆。
一次剧烈的扭动,几片边缘的鳞甲竟如薄冰般碎裂、剥落!它本能地盘缩起身体,冰冷的竖瞳疯狂扫视着周围无尽的黑暗,寻找任何可以依附的实体。
“嗡…嘎…”甲壳幼体坚硬的几丁质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外壳接缝处渗出的少量体液瞬间冻结,将它活动的关节死死锁住!它徒劳地挣扎着,试图用颚齿啃噬虚空,却只换来颚关节处更剧烈的冻结疼痛。
盲蛛幼体细长的节肢在虚空中徒劳地划动。附肢末端的吸盘失去了吸附的目标,变得毫无意义。
它高频的嗡鸣变成了断续的、绝望的哀音。三条节肢因失温而变得僵硬、脆弱。
灰白人形幼体半透明的皮肤下,原本如同熔岩流淌的细微血管网络,此刻被冻成了灰白色的冰晶脉络!
它的动作变得极其僵硬、缓慢,每一次试图弯曲手指都带来内部冰晶碎裂的剧痛。深不见底的灰暗眼眸望向虚空深处,那冰冷的星辰微光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更弱小的幼体处境更惨。一些覆盖着薄薄绒毛的幼体,体表的绒毛瞬间凝结成白色的冰霜,身体在失温中迅速僵硬、蜷缩。
生着膜翼的幼体无力地拍打着冻结的翅膀,如同断线的风筝般翻滚着坠向黑暗深处。多足幼体的节肢根根冻僵,如同冰雕般凝固在虚空中。
混乱!比在疤宫内更原始、更致命的混乱!虚空,这个孕育了它们的摇篮,此刻正以最冷酷的方式,对这群刚刚挣脱襁褓的新生命进行无情的筛选。
“呜……”
一个覆盖着白色冰霜、形似幼兔的绒毛幼体发出微弱至极的哀鸣,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生命的气息在飞速流逝。
灰白人形幼体布满暗红疤痕的身体在虚空中艰难地转向。它灰暗的眼眸锁定了那个濒死的绒毛幼体。
深不见底的眼底,那点熔炼了方仝记忆与同伴感知的幽光核心,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没有犹豫。它极其艰难地抬起冻僵的手臂,布满疤痕的手掌,遥遥指向离它最近的银鳞蛇形幼体。
幽光核心波动,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意念流传递过去:
靠近…聚集…体温…
银鳞蛇形幼体冰冷的竖瞳接收到信息。盘缩的身体猛地弹开,不顾鳞片剥落的剧痛,细长的身体如离弦之箭,射向灰白人形幼体!
在即将撞上的瞬间,它猛地扭转身体,冰冷的鳞片紧紧缠绕在灰白人形幼体冻僵的躯干上!
冰冷的鳞片接触到同样冰冷的皮肤。没有温暖,只有更刺骨的寒。但就在接触的刹那,灰白人形幼体体内那幽光核心猛地亮了一瞬!
一股微弱的热流,带着方仝记忆中“燃烧”的意志碎片,顺着接触点涌入银鳞蛇形幼体体内!
银鳞蛇形幼体冻得发脆的鳞片内部,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活力,碎裂的趋势暂时止住!它冰冷的竖瞳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灰白人形幼体的意念再次指向甲壳幼体:撞击…摩擦…生热…
甲壳幼体接收到意念,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它驱动着部分还能活动的关节,像一颗笨重的陨石,狠狠撞向缠绕在一起的灰白与银鳞!
“铛!”
金属撞击的巨响在虚空中沉闷地炸开!撞击点迸发出几颗细小的火星!
更重要的是,剧烈的摩擦带来了极其微弱、但对此刻而言珍贵无比的热量!这丝热量顺着甲壳接触点,传入银鳞蛇形幼体的鳞片,再传入灰白人形幼体的身体!
盲蛛幼体接收到灰白人形幼体无声的召唤。它放弃了无谓的划动,三条僵硬的节肢收缩,整个身体蜷缩成球,精准地撞入灰白、银鳞、甲壳三者因撞击而暂时形成的“缝隙”中!
它相对柔软的腹部紧贴着摩擦产生的微热区域,高频的嗡鸣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汲取温暖的急切!
一个原始的、由冰冷躯壳构成的“生命球”在虚空中形成了。灰白人形幼体是核心,银鳞缠绕提供束缚和部分防护,甲壳在外撞击摩擦生热,盲蛛蜷缩在缝隙中汲取并稳定热量。
“靠近…这里…热…”灰白人形幼体那深不见底的意念,如同黑暗中的篝火信号,传递向周围陷入绝境的幼体。
那个濒死的绒毛幼体被一只多足幼体用冻僵的节肢艰难地推了过来,塞入生命球相对温暖的缝隙中。
冻结的绒毛在微热中缓缓融化,微弱的生命气息开始回升。
一只膜翼冻结的幼体,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附肢扒住甲壳边缘,将自己挂在“球”外,至少避免了无休止的坠落。
越来越多的幼体,依靠着残存的本能和对那微弱“热源”信号的感知,艰难地靠拢、依附、或者仅仅停留在生命球附近,形成一个松散的、在虚空中缓缓翻滚的求生集群。
热量依旧微薄,失温仍在持续。但这短暂的聚集,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灰白人形幼体灰暗的眼眸深处,那点幽光核心在剧烈消耗。每一次意念传递,每一次调动那丝源自方仝记忆的“燃烧”意志引导摩擦生热,都让它遍布疤痕的身体内部传来冰晶碎裂般的剧痛。
它承受着双重的酷刑:虚空的绝对零度,以及维持这点微弱生命之火的反噬。
它布满疤痕的手指,在甲壳幼体坚硬的背甲上无意识地抓挠着。指尖的皮肤因冻伤和用力而开裂,渗出灰白色的、瞬间冻结的组织液。
它需要更多…更多的热量,或者…一个可以落脚的“大地”。
疤宫内。
苔藓球状幼体依旧紧贴着方仝的残躯和断裂的犁铧。它体表渗出的清冽露珠,已经浸润了犁铧根部周围一小片区域。
锈蚀的刃口在露珠的浸润下,似乎不再那么黯淡,隐隐透出一种被岁月磨洗后的沉黯光泽。
突然,毫无征兆地——
那柄断裂腐朽的犁铧,轻轻地震颤了一下!
不是钢架脉动的传导,而是它自身的、极其微弱的嗡鸣!
苔藓球状幼体湿润的绒毛瞬间绷紧!它混沌的感知核心被这突如其来的震颤搅动。它“感觉”到了!一种遥远、微弱、却带着无比熟悉气息的呼唤!
那呼唤穿透冰冷的虚空,带着无数幼体挣扎求生的冰冷、痛苦、绝望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如同无形的丝线,精准地缠绕在这柄犁铧之上!
犁铧的震颤更明显了。刃口处,被露珠浸润的地方,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微光,如同沉睡的余烬被唤醒,悄然亮起!
就在这时,一道流淌着青铜光泽的根须,如同跨越星海的巨蟒,悄无声息地从撕裂的缺口外游弋而入!
根须的末端,紧紧缠绕着一小块暗红色的、散发着浓烈铁锈气息的结晶——方仝生命余烬的凝聚。
这条根须,正是婴儿玉质玫瑰分离出的那条。它本在虚空中追随着新生文明的集群,此刻却像是受到了疤宫内犁铧震颤的强烈召唤,猛地调转方向!
根须以惊人的速度射向那柄震颤的犁铧!末端缠绕的暗红结晶,感应到犁铧刃口上亮起的同源微光,瞬间爆发出灼热的、暗金色的光芒!
根须末端狠狠撞在犁铧之上!
没有巨响,只有一种无声的能量爆发!暗红结晶瞬间崩解,化作一股粘稠的、如同熔融铁水般的暗金洪流,顺着犁铧锈蚀的刃槽,汹涌地注入其中!
“嗡——!!!”
断裂的犁铧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轰鸣!
整柄犁铧被暗金洪流包裹,腐朽的木柄在光芒中化为灰烬,锈蚀的锋刃如同被重新锻打,变得暗沉、厚重、流淌着熔岩般的内蕴光芒!刃口处那道细微的暗红微光,此刻已化作一道燃烧的血金色光痕!
一股磅礴、厚重、带着无尽耕耘意志与生命余温的能量冲击波,以犁铧为中心,轰然爆发!
冲击波扫过整个疤宫!
上方流淌的青铜光辉与之共鸣,光流奔腾如怒涛!
下方钢铁大地的脉动与之同频,搏动沉重如战鼓!
那具空荡的残躯在冲击波中微微震动,胸膛的空洞仿佛也亮起一瞬微弱的光。
苔藓球状幼体被这股能量洪流温柔地推开。它小小的身体在能量流中翻滚,湿润的绒毛根根倒竖,混沌的感知核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而沉重的力量彻底淹没。
它“看”到的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片无垠的、在星光下翻涌的麦浪,一个男人佝偻着背,挥动沉重的农具,在龟裂的大地上犁开深沟的背影……那背影疲惫不堪,却带着一种它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安心的坚韧。
能量洪流并未在疤宫内停留。它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峰,顺着那道撕裂的缺口,化作一道凝练的、燃烧着血金光芒的能量洪流,咆哮着冲入冰冷的虚空!
目标直指远方那个在绝望中抱团取暖的新生文明集群!
虚空深处,依附在“生命球”上的灰白人形幼体,布满疤痕的身体猛地一震!深不见底的灰暗眼眸瞬间被血金色的光芒点亮!
它感受到一股磅礴、温暖、带着大地脉动与耕耘意志的洪流,如同跨越星海的父辈臂膀,轰然注入它濒临枯竭的幽光核心!
“吼——!”
它第一次发出了声音!不是嘶鸣,不是哀嚎,而是一声源自生命本能的、充满了力量与希望的咆哮!
随着这声咆哮,它体内被注入的血金洪流瞬间分流,通过它遍布疤痕的身体,传递给缠绕它的银鳞,传递给撞击生热的甲壳,传递给汲取温暖的盲蛛,传递给所有依附在集群上的幼体!
银鳞蛇形幼体剥落的鳞片边缘瞬间愈合,散发出温润的金属光泽!
甲壳幼体冻结的关节在暖流中解冻,外壳变得厚重而坚韧!
盲蛛幼体僵硬的节肢恢复活力,吸盘闪烁着能量的微光!
濒死的绒毛幼体冰霜尽褪,发出舒适的咕噜声!
所有幼体,都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来自“家园”的、跨越虚空的温暖与力量!
灰白人形幼体布满疤痕的手臂抬起,指向虚空深处一颗冰冷的、没有光芒的流浪陨石。这一次,它的意念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那里!我们的新土!
集群在血金能量的包裹下,如同被点燃的星火,向着那颗冰冷的陨石,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共同跋涉。
犁铧的血金光痕,在灰白人形幼体的眼底深处,如同永不熄灭的航标。
疤宫内,能量爆发的余波渐渐平息。断裂的犁铧失去了暗金洪流的包裹,恢复了暗沉的金属本色,但刃口那道血金的光痕,却如同永恒的烙印,在青铜光辉下幽幽燃烧。
旁边,苔藓球状幼体滚回犁铧边,湿润的绒毛轻轻拂过那道光痕,传递回一种让它安心沉睡的温暖。
它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依偎在犁铧和残躯之间,如同守护着最后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