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麦田守望
虚空的罡风在撕裂的缺口外永恒地呜咽,却再难侵入疤宫深处流淌的青铜光域。寂静,如同沉入湖底的巨石,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钢铁大地的脉动
咚…咚…咚… 是唯一的节拍,沉稳,悠远,带着大地深眠般的呼吸。
苔藓球状幼体缓慢地滚动着。湿润的、覆盖着细密绒毛的体表,在冰冷的钢架上留下断续的水痕。
它的路线是固定的,如同被无形的磁极牵引:
从方仝空荡的残躯旁出发,滚动到疤宫中心那片最繁茂的翡翠苔藓丛中,汲取饱含清冽水分的苔藓汁液,让小小的身体变得更加湿润、沉重,然后再滚动回来,回到那柄断裂的、刃口燃烧着一道幽幽血金光痕的犁铧旁。
它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犁铧。体表细微的腺孔舒张,清冽冰冷的汁液渗出,如同无声的泪滴,一滴滴落在锈蚀的刃槽上,浸润着那道永恒燃烧的血金烙印。
每一次汁液滴落,犁铧刃口的光痕就微微闪烁一下,如同沉睡的余烬被露珠唤醒,回应着这无声的浇灌。
然后,它会滚动到方仝的残躯旁。小小的、湿润的身体依偎在残躯冰冷的手臂位置(那里早已空无一物),或是蜷缩在胸膛巨大豁口边缘的阴影里。
它将身体里剩余的、带着苔藓清香的汁液,小心地涂抹在残躯冰冷干裂的皮肤上,涂抹在那空荡胸膛边缘凝固的暗红血痂上。
它混沌的感知核心里,没有“死亡”的概念,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依恋:
这冰冷的躯壳,这熟悉的铁锈气息,是它“家”的一部分,就像上方流淌的青铜光辉,就像下方搏动的钢铁大地。
做完这一切,它小小的身体会变得有些干瘪、疲惫。
它便安静地蜷缩在犁铧和残躯之间的角落,湿润的绒毛吸收着疤宫空气中微薄的水汽,陷入一种半休眠的状态,等待着下一次循环的开始。
滚动,汲取,浇灌,涂抹,休眠。 这是它全部的世界,它唯一的仪式。
上方,钰羌所化的熔炉之心永恒流淌着青铜光辉,温柔地笼罩着这孤独的守望者。
下方,阿斯特残骸撑起的钢铁大地沉稳脉动,如同沉睡巨人的胸膛。
空荡的残躯静默。燃烧光痕的犁铧静默。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苔藓球状幼体单调的循环,如同锈蚀钟表上唯一还在转动的齿轮。
虚空深处,冰冷死寂的流浪陨石表面,如今已烙印下新生的印记。
灰白人形幼体布满暗红疤痕的手掌,按在冰冷的陨石岩层上。
深不见底的灰暗眼眸深处,那点熔炼了方仝记忆与同伴意志的幽光核心稳定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有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意念流顺着它的手掌注入岩层。
它身后,银鳞蛇形幼体细密的鳞片紧贴岩层,鳞片以特定的频率高速震颤,将冰冷坚硬的岩石震出细密的裂纹。
甲壳幼体坚硬的颚齿精准地啃噬着被震裂的岩块,碎屑纷飞,开凿出可供容身的浅坑和通道。
盲蛛幼体细长的节肢末端,吸盘牢牢吸附在岩壁上,分泌出粘稠的、快速凝结的分泌物,将松散的碎石粘合成简陋的墙壁。
其他幼体或用身体搬运碎石,或用附肢挖掘,或用喷吐的丝线加固结构……
一个原始的、依托于陨石洞穴的聚居地正在形成。没有疤宫的青铜天穹,没有钢铁大地的脉动,只有冰冷的岩石和虚空中永恒的黑暗。
但这里,有共同的目标,有协作的意志,有灰白人形幼体通过幽光核心传递的、源自方仝记忆深处对“家园”的执着蓝图。
银鳞蛇形幼体从开凿的洞穴深处游弋而出,冰冷的竖瞳望向远方无尽的黑暗。它细密的鳞片上沾满了岩石的粉尘,边缘几片鳞甲在之前的劳作中崩裂,露出底下新生的、更坚韧的角质层。
它昂起头,对着虚空,发出一声悠长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嘶鸣。
嘶鸣在真空中无声,却化作一股凝练的、带着它探索方位信息的意念波动,传递回灰白人形幼体处。
灰白人形幼体接收着信息,布满疤痕的手指在冰冷的岩壁上划动,留下一道道浅白的刻痕,标记着方向、距离、可能存在的资源(如冰冻的气体团、微陨石带)。
它体内的幽光核心稳定地工作着,如同一个信息处理中枢,将同伴们探索、劳作、感知到的一切信息汇总、分析、再分配。
它的身体承受着巨大的负荷,每一次信息传递都让内部的疤痕传来细微的灼痛,但它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只有一片沉静的灰暗。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带着无比熟悉气息的波动,如同跨越星海的呼唤,穿透冰冷的虚空,轻轻触动了它幽光核心的最深处。
是那道血金的光痕!是疤宫内那柄犁铧的气息!这气息中,还夹杂着一丝…清冽冰冷的苔藓汁液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守望的韵律!
灰白人形幼体按在岩壁上的手掌猛地一颤!深不见底的灰暗眼眸深处,那点幽光核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波动起来!
方仝空荡的残躯,流淌的青铜光辉,搏动的钢铁大地,还有那个小小的、混沌的、只会滚动浇灌的苔藓球……
无数属于“家”的碎片记忆,被这遥远的呼唤瞬间激活!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冲击着它熔炼了太多重量的意识核心!
那是思念!是对那片温暖光域、对那具冰冷残躯、对那个简单生命的…思念!
这情绪的洪流过于庞大、过于陌生,几乎要冲垮它作为信息中枢的稳定!它布满疤痕的身体内部,冰晶碎裂般的剧痛骤然加剧!
它不得不猛地收回按在岩壁上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额头,灰暗的眼眸痛苦地紧闭。
“嘶?”
正在附近开凿的银鳞蛇形幼体感应到异常,冰冷的竖瞳望过来,传递出疑惑的意念。
“嗡…”
盲蛛幼体也停下了粘合墙壁的工作,细长的节肢转向灰白人形幼体。
灰白人形幼体强忍着意识核心的震荡和身体的剧痛。它不能崩溃。它是这个新生集群的枢纽。
它缓缓松开捂住额头的手,布满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它重新将手掌按回岩壁,幽光核心强行压制住那汹涌的思念洪流,将一道新的、更坚定的意念传递给所有同伴:
加速…我们需要…更坚固的家…
它要将这汹涌的思念,转化为前进的力量。
疤宫内。
苔藓球状幼体刚刚完成又一次浇灌与涂抹的循环。
它小小的身体有些干瘪,疲惫地蜷缩在犁铧和残躯之间的角落,湿润的绒毛微微舒张,吸收着空气里的水汽。
突然,它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混沌的感知核心被一股遥远、微弱、却带着无数熟悉气息的洪流狠狠击中!
它“看”到了!
冰冷的陨石洞穴。
灰白布满疤痕的手掌在岩壁刻划。
银鳞闪动冷光在黑暗中游弋。
甲壳啃噬岩石的沉闷声响。
盲蛛分泌粘液的气息。
还有…还有那如同实质般汹涌而来的、冰冷岩石也无法阻隔的思念洪流!
这思念的对象,是这片流淌青铜光辉的空间,是这具冰冷的残躯,是这柄燃烧光痕的犁铧…还有它自己!
这洪流太庞大了!它那简单的、只能容纳苔藓清香的感知核心,瞬间被塞满了无数复杂的画面、声音、触感和那沉重得让它窒息的思念!
它小小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体表湿润的绒毛根根倒竖,储存的苔藓汁液不受控制地从所有腺孔中喷涌而出!
“滋——”
大量的清冽汁液如同小型的喷泉,溅射在冰冷的犁铧上,溅射在方仝残躯干裂的皮肤上,也溅湿了它自己身下的钢架。
犁铧刃口那道幽幽燃烧的血金光痕,在这大量汁液的浇灌下,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炽烈光芒!
血金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残躯!
光芒中,奇迹发生了。
方仝那早已冰冷、空荡的胸膛豁口内,凝固的黑暗被血金光芒驱散。豁口边缘凝固的暗红血痂,在光芒的照耀下,如同熔融的蜡油般软化、流淌!
这些流淌的、混合着铁锈与生命余烬的粘稠物质,并未滴落,而是沿着胸膛豁口的边缘,向上、向内…生长!
不是血肉,而是暗红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结晶!结晶如同藤蔓,又如熔岩冷却的脉络,在血金光芒的引导下,在空荡的胸膛内快速蔓延、交织、凝固!
它们填充着空洞,重塑着胸腔的轮廓,勾勒出肋骨的形状,最终在心脏的位置,凝结成一枚拳头大小、不断搏动着的、暗红结晶的核心!
核心内部,一点血金色的光点,如同沉睡的星辰,随着结晶的搏动而明灭。
与此同时,苔藓球状幼体喷涌出的、浸染了残躯和犁铧的大量汁液,并未浪费。汁液渗入钢架,被下方搏动的大地吸收。
钢铁大地的脉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雄浑有力,一股沛然的生命气息逆流而上,注入那正在结晶化的残躯!
结晶化的过程在加速。暗红的结晶脉络从胸膛蔓延至脖颈、肩臂、腰腹……覆盖了残躯每一寸干裂的皮肤,取代了腐朽的肌肉和骨骼。
方仝的残躯,正被自身凝固的生命余烬、被苔藓幼体喷涌的汁液、被钢铁大地的脉动、被犁铧燃烧的光痕……共同锻造成一尊**暗红结晶的雕像!
雕像的面容模糊,却带着一种永恒的疲惫与坚韧。胸膛内那枚搏动着的暗红结晶核心,是唯一鲜活的证明。
那柄断裂的犁铧,此刻被雕像一只结晶化的手紧紧握住(那只早已失去的手臂位置),刃口的血金光痕与雕像胸膛核心的光点遥相呼应。
喷涌出所有汁液的苔藓球状幼体,小小的身体彻底干瘪下去,像一块被抽空的苔藓团。它软软地倒在雕像的脚边,紧挨着那只结晶化的脚掌。
它混沌的感知核心被彻底掏空,又被那汹涌的思念洪流和眼前发生的奇迹彻底重塑。它不再滚动,不再浇灌。它小小的、干瘪的身体,紧紧贴着那冰冷的、结晶化的脚掌,仿佛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它体内残留的最后一丝感知,是结晶脚掌传来的、微弱而稳定的搏动,以及上方流淌的、永恒不变的青铜光辉。
疤宫恢复了寂静。
熔炉之心在上方流淌。
钢铁大地在下方脉动。
暗红的结晶雕像手握燃烧光痕的犁铧,如同永恒的守望者。
干瘪的苔藓球依偎在雕像脚边,如同沉睡的种子。
缺口边缘,那点细微的、暗红深绿的苔藓嫩芽,在虚空的呜咽中,又向上探出了一分。
远方虚空中,灰白人形幼体布满疤痕的手掌,依旧按在冰冷的陨石岩壁上。它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那点幽光核心的剧烈波动缓缓平息。它“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疤宫内那尊结晶雕像的成型,感觉到了那微弱而坚定的搏动,感觉到了脚下苔藓球那份归于宁静的沉睡。
汹涌的思念并未消失,只是沉淀下来,化作了它幽光核心深处,一颗更加坚硬、更加沉重的基石。
它抬起头,灰暗的眼眸望向洞穴外无垠的黑暗,布满疤痕的手指在岩壁上,刻下了一道新的、笔直的刻痕。
行走,永无终点。
守望,已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