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晨光
疤宫的寂静,是锻造炉冷却后的余温。那条穿透残缺圆圈的、粗糙暗红的横线,凝固在冰冷的钢架上,像一道初愈的伤疤,也像一道劈开混沌的斧痕。
青铜光辉流淌如旧,钢铁大地的脉动沉稳如初,但空气里沉淀的喧嚣尘埃,已彻底落定。
灰白人形幼体垂下手。指尖残留的暗红粘液在钢架上晕开一小片污迹。它遍布疤痕的身体不再颤抖,深不见底的灰暗眼眸扫过四周。
银鳞蛇形幼体倒竖的鳞片缓缓平复,冰冷的竖瞳里狂暴褪去,只剩下一种审视的锐利。
甲壳幼体放下沾满同伴甲壳碎屑的颚齿,坚硬的头部转向那条横线,复眼中无数细微的晶面倒映着那道暗红。
盲蛛幼体僵直的节肢松弛下来,高频的嗡鸣彻底消失,只剩下附肢吸盘无意识的轻微嗒嗒声。
茫然依旧在弥漫,但狂乱的种子已被那条横线钉死。一种新的、沉重而清醒的东西,开始在无数新生意念中萌芽。
婴儿悬浮在上空,玉质玫瑰根须深扎钢架,星云瞳孔中的宇宙图景归于深邃的平静。
它没有干预,只是看着。花瓣流淌的青铜光泽,如同无声的注脚。
灰白人形幼体动了。它没有再看那条横线,也没有再看周围的同伴。布满暗红疤痕的脚掌,迈出了第一步。
步伐蹒跚,却异常坚定,走向疤宫深处——那片由暗红深绿变异苔藓构成的、沉默如古老岩壁的屏障。
它停在屏障前。暗红深绿的苔藓厚重、粗糙,散发着浓烈的铁锈与机油混合的、属于方仝生命余烬的气息。
灰白人形幼体抬起疤痕累累的手臂,小小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按在了冰冷粗糙的苔藓岩壁上。
没有声音。但整个疤宫的能量场域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婴儿的星云瞳孔闪过一丝微光。
灰白人形幼体的身体绷紧。它那深不见底的灰暗眼眸深处,骤然亮起一点极其凝练的幽光——那是熔炼了方仝沉重记忆与无数幼体混乱感知后沉淀的、唯一的“意志”核心。这点幽光顺着它遍布疤痕的臂膀,涌入掌心,注入冰冷的苔藓岩壁!
嗤……
极其细微的声响。被按住的苔藓岩壁表面,暗红深绿的色泽仿佛被点燃,亮起一圈微弱的、暗金色的光晕!
光晕中,无数细如发丝的暗金纹路在苔藓叶状体间蔓延、游走。一股微弱但清晰的“信息”流,顺着这暗金纹路,逆流回灰白人形幼体体内!
那不是语言,不是画面。是触感。是冰冷钢铁被覆盖的粗糙,是机油与铁锈沉淀的厚重,是抵抗无形腐朽的坚韧,是无数日夜无声守护的疲惫……
这是变异苔藓自诞生以来,作为沉默卫士最本源的感知!
灰白人形幼体灰暗的眼眸深处,那点幽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它承受着这股信息的冲击,遍布疤痕的身体微微颤抖。
它不仅仅是在“读取”,它是在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意志核心,同调着这片由方仝之血浇灌、守护着它们的屏障的本质!
时间在无声的同调中流逝。
终于,灰白人形幼体收回手掌。按过的苔藓岩壁表面,那暗金光晕缓缓褪去,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它手掌疤痕轮廓的凹痕。
它转过身,深不见底的灰暗眼眸扫过所有注视它的同伴,最终,目光落在了那条钢架上的暗红横线上。
没有言语。它只是抬起疤痕累累的手臂,指向横线延伸的方向——那方向,正对着厚重的、由变异苔藓构成的屏障深处。
银鳞蛇形幼体冰冷的竖瞳锁定了那个方向。它细密的鳞片微微翕动,身体无声地游弋过去,停在屏障前,昂起头颅,细细的蛇信吞吐着苔藓散发出的浓烈铁锈气息。
甲壳幼体迈着沉重的步伐靠近,复眼晶面倒映着厚重的屏障,颚齿无意识地开合,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盲蛛幼体细长的节肢小心翼翼地探出,附肢吸盘吸附在粗糙的苔藓表面,传递回冰冷厚重的触感。
越来越多的幼体聚拢过来。它们形态各异,或庞大或微小,或披鳞或覆甲,或生翼或多足,此刻都沉默地聚集在那道厚重的、散发着方仝生命余烬气息的屏障前。
一种无声的共识在它们之间流淌。那条横线指明的方向,是唯一的出路。
灰白人形幼体走到屏障前,再次抬起手掌。这一次,它没有按向苔藓,而是将布满疤痕的手掌,轻轻按在了旁边银鳞蛇形幼体那冰冷的、覆盖着细密鳞片的脊背上。
嗡!
微弱的共鸣震颤在两者接触点产生。灰白人形幼体体内的幽光核心微微波动,将那股同调而来的、属于变异苔藓的“坚韧”与“厚重”的感知信息,传递了过去。
银鳞蛇形幼体冰冷的竖瞳猛地收缩!它细密的鳞片瞬间片片倒竖,如同炸开的金属荆棘!但这一次,不是为了狂暴,而是共鸣!
它身体内部发出一种低沉而稳定的嗡鸣,细密的鳞片在嗡鸣中以极高的频率震颤起来!这震颤并非无序,而是带着某种特定的、穿透性的节奏!
震颤通过鳞片传递到它所接触的变异苔藓岩壁。厚重的、暗红深绿的苔藓表面,被鳞片接触的区域,细密的叶状体开始随着这高频震颤同步律动!坚硬的苔藓仿佛在震颤下变得酥松、软化!
灰白人形幼体的手掌移开,按在了旁边甲壳幼体坚硬的几丁质甲壳上。同样的幽光核心波动,同样的感知信息传递。
甲壳幼体复眼中的晶面瞬间亮起,它不再犹豫,猛地低头,用它那如同微型凿子般的坚硬颚齿,狠狠啃噬向被银鳞蛇形幼体高频震颤软化、酥松的苔藓区域!
“嚓!嚓!嚓!”
不再是之前混乱的啃噬声,而是精准、高效、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开凿!坚硬的颚齿凿开酥松的苔藓,碎屑纷飞!
被凿开的苔藓深处,露出了底下冰冷、原始的钢架本体!
灰白人形幼体的手掌又按在了盲蛛幼体纤细的节肢上。幽光波动传递。
盲蛛幼体细长的节肢末端,钩爪般的吸盘骤然收紧,牢牢吸附在裸露出的冰冷钢架上。它整个身体绷紧,三条节肢爆发出惊人的拉力!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变形声响起!被苔藓包裹、又被银鳞软化、被甲壳凿穿的钢架区域,在盲蛛幼体精准而强大的拉力下,开始扭曲、撕裂!
一个缺口,在厚重的变异苔藓屏障上,在阿斯特肋骨所化的原生钢架上,被硬生生地撕开!
冰冷、纯粹、带着无尽虚空气息的罡风,瞬间从缺口外涌入!
吹散了疤宫内浓郁的、混杂着新生血肉与苔藓气息的空气,吹动了流淌的青铜光辉,也吹拂过每一个新生幼体的体表。
所有幼体都感受到了这来自“外面”的气息。一种本能的悸动在它们体内苏醒。对钢铁子宫外未知世界的渴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茫然与迟疑。
缺口在扩大。银鳞的高频震颤持续软化苔藓,甲壳的颚齿高效开凿,盲蛛的拉力撕扯钢架,其他幼体或用身体撞击,或用锋利的附肢切割……
灰白人形幼体站在缺口旁,布满疤痕的身体如同指挥塔,手掌不断触碰不同的同伴,将同调而来的“坚韧”、“厚重”、“穿透”、“撕裂”等感知信息,精准地传递、分配。
婴儿悬浮在上空,星云瞳孔倒映着这协同开拓的景象。
玉质玫瑰根须传递着钢架被撕裂时痛苦的震颤,但花瓣流淌的光泽依旧平静。它没有阻止,只是见证。
缺口终于扩大到足以让最大的幼体通过。外面,不再是疤宫流淌的青铜光晕,而是无垠的、深邃的、点缀着遥远冰冷星芒的虚空。
灰白人形幼体收回手,深不见底的灰暗眼眸最后看了一眼疤宫:
那流淌的青铜天穹(钰羌),那搏动的钢铁大地(阿斯特),那具胸膛空荡的残躯(方仝),那柄断裂腐朽的犁铧(终结与耕耘),还有那条穿透了残缺圆圈的暗红横线(它刻下的印记)。
然后,它没有任何犹豫,布满疤痕的身体第一个迈过撕裂的缺口,踏入了冰冷而未知的虚空。
银鳞蛇形幼体紧随其后,细密的鳞片在虚空中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甲壳幼体迈着沉重的步伐,几丁质外壳上沾满了苔藓和钢架的碎屑。
盲蛛幼体细长的节肢轻盈地划过虚空……
无数形态各异的新生幼体,如同决堤的洪流,沉默而坚定地涌过缺口,踏入那片孕育了它们又即将被它们探索的无垠黑暗。
疤宫内,只剩下流淌的青铜光辉,沉稳搏动的钢铁大地,空荡的残躯,断裂的犁铧,以及那条凝固在钢架上的暗红横线。
婴儿悬浮着,星云瞳孔追随着那些消失在虚空缺口后的身影。玉质的玫瑰根须,依旧深深扎根在钢架之中。
但此刻,其中一条最粗壮的根须,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钢架深处抽离出来。根须末端,缠绕着一小块暗红色的、带着浓烈铁锈气息的结晶——
那是方仝锈痂彻底崩解后,被大地吸收、又由它根系凝聚出的最后一点生命余烬。
这条缠绕着暗红结晶的玫瑰根须,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滑过疤宫流淌的光辉,穿过被撕开的、边缘还残留着苔藓和金属断茬的缺口,悄然追随着新生文明离去的方向,融入无垠的虚空。
疤宫恢复了永恒的寂静。
熔炉之心在上方流淌。
钢铁大地在下方脉动。
空荡的残躯旁,断裂的犁铧刃口上,不知何时,悄然凝结了一滴露珠般的水珠。水珠倒映着流淌的青铜天穹,像一颗遗落的星辰。
而在那被撕裂的缺口边缘,粗糙的金属断茬上,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深绿的苔藓嫩芽,正悄然探出,在虚空的罡风中,微微颤抖着,迎向那片冰冷而自由的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