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星火胎动
熔炉般流淌的青铜光辉,是疤宫永恒的天穹。钢铁大地的脉动,咚…咚…咚… 是它亘古的心跳。
在这光与搏动的摇篮里,喧嚣从未停止。鳞甲摩擦钢架的沙沙声,颚齿啃噬苔藓的嚓嚓声,粘液吸盘吸附又脱离的嗒嗒声,还有那细微的、如同风笛般的低鸣,交织成一片混沌而充满原始力量的生命交响。
那具敞开的残躯,胸膛空荡如废弃的矿洞,依旧躺在钢架边缘。覆盖其上的锈痂早已彻底崩解,被大地无声地吞咽吸收,只留下这具失去所有包裹的、冰冷而寂静的形骸。
旁边,那柄断裂腐朽的犁铧,像一段被遗忘的枯骨,一半没入新生的翡翠苔藓,一半暴露在青铜光芒下,锈蚀的刃口黯淡无光。
幼体们似乎早已遗忘了它。它们野蛮生长,精力旺盛地探索、争斗、啃噬着这片钢铁子宫的每一寸边界。银鳞蛇形幼体在残骸间快速游弋,冰冷的鳞光闪烁。
甲壳幼体在它新“开垦”的钢壁上,刻下的原始纹路已连成一片扭曲的图腾。灰白人形幼体依旧蜷在角落,灰白的手指在钢面反复描摹着那个残缺的圆,永无止境。
婴儿悬浮于空,玉质的玫瑰根须深扎钢架,花瓣流淌着温润而永恒的光泽,星云瞳孔倒映着下方的喧腾,平静如渊。
变化始于一次微不足道的触碰。
一只拖着三条柔软节肢、形似盲蛛的幼体,在笨拙地爬过那具残躯时,一条纤细的节肢末端,无意中勾住了断裂犁铧腐朽的木柄。
“咔哒。”
朽木应声而碎,化作一撮暗褐色的粉末。但那截锈蚀的、沉重的锋刃,却被节肢的钩爪带起,翻滚着,“当啷”一声,重重砸在灰白人形幼体正在描摹残缺圆圈的钢架表面!
声音不大,却在灰白人形幼体专注的世界里如同惊雷。它猛地缩回手,半透明的灰白眼眸第一次完全睁开,望向那截落在它“画布”中央的、冰冷锈蚀的异物。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灰白人形幼体没有退缩,没有攻击。它极其缓慢地伸出小小的、同样半透明的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了那冰冷的、粗糙的锈蚀锋刃。
就在指尖与锈铁接触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涟漪,以接触点为中心,瞬间扫过整个疤宫!
上方流淌的青铜光辉猛地一滞!光团核心那片机械花瓣上的暗红脉络,如同被激活的电路,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
下方钢铁大地的脉动陡然沉重、加速!咚!咚!咚!如同战鼓擂响!
所有正在活动的幼体,无论大小形态,都在同一瞬间僵直!
银鳞蛇形幼体昂起的头颅凝固,甲壳幼体抬起的颚齿悬停,盲蛛幼体的节肢僵在半空……连角落那个永恒描摹的灰白人形幼体,也彻底停止了动作。
婴儿的星云瞳孔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深邃的宇宙图景被搅动,玉质玫瑰根须传递来大地的震颤,花瓣边缘流淌的光泽如同沸腾的熔岩!
灰白人形幼体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它触碰犁铧锋刃的指尖,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皮肤下,骤然亮起无数细密的、猩红色的光路!光路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瞬间蔓延至它整个手臂,继而席卷全身!
它体内的血管网络在红光下清晰无比,如同燃烧的熔岩在透明的管道中奔涌!
它张开口,没有发出声音,但整个疤宫的空气都在剧烈震荡!一股无形的、饱含着亿万信息碎片的洪流,从它燃烧的身体中爆发出来!
方仝的一生:灰蛾母星在犁铧下崩裂的闪光,阿斯特腹腔喷涌的羊水机油彩虹的腥甜,钰羌脊柱晶簇崩解时淡红晶尘的冰冷,自己斩断污染手臂时喷溅的脓血与暗金火花的灼痛……
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罪孽,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碎片化的感知、情绪、记忆、意志……如同决堤的洪流,通过那截锈蚀的犁铧锋刃,通过灰白人形幼体燃烧的身体,毫无保留地、狂暴地倾泻而出!
这股洪流并非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所有新生幼体的意识核心!
“轰——!”
整个疤宫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巢,瞬间陷入狂暴!
银鳞蛇形幼体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嘶鸣!它不再盘踞,身体猛地弹射而起,细密的鳞片在癫狂中片片倒竖,如同炸开的金属荆棘!它疯狂地撞击着周围的钢架残骸,每一次撞击都迸溅出火星!
甲壳幼体坚硬的几丁质外壳下发出沉闷的、如同引擎过载的轰鸣!
它不再刻划图腾,而是发疯般用颚齿啃噬着身边的同伴!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和碎裂的甲壳碎片四处飞溅!
盲蛛幼体的三条节肢狂乱地舞动、抽打,钩爪在钢架上划出深深的刻痕!它发出高频的、令人耳膜刺痛的嗡鸣!
其他幼体也陷入各自的疯狂:膜翼幼体如无头苍蝇般乱撞,多足幼体相互撕咬,绒毛幼体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啸……
混乱!彻底的、毁灭性的混乱!新生的秩序在方仝残存意志与记忆的洪流冲击下,瞬间崩溃!
这片由牺牲浇灌的温室,眼看就要在诞生之初,被它继承的遗产彻底摧毁!
婴儿的星云瞳孔中,那亘古的宁静被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取代!玉质玫瑰剧烈震颤,根须传递来的大地脉动变得狂暴而混乱!
它试图释放出曾经净化一切的星芒,但下方幼体意识中奔涌的混乱洪流过于狂暴,如同亿万条失控的狂龙,将任何试图介入的秩序能量撕得粉碎!
灰白人形幼体成了混乱的源头与放大器。它小小的身体燃烧着猩红的光芒,指尖死死扣着那截锈蚀的犁铧锋刃,如同抓着烧红的烙铁。
它体内奔涌的熔岩光路越来越亮,身体在过载下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它承载不了这过于沉重的遗产!
毁灭的倒计时开始读秒。
就在这万物崩解的边缘,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动作发生了。
那只最初无意中带起犁铧的盲蛛幼体,在混乱的节肢狂舞中,一条纤细的、末端带着吸盘的附肢,无意识地搭在了灰白人形幼体那燃烧着猩红光芒的、布满裂痕的小小脚踝上。
吸盘吸附的瞬间——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不属于方仝记忆洪流的“信息”,顺着接触点传递了过去。这信息极其简单,近乎空白:
只有一片冰冷的钢架触感,一点苔藓碎屑的湿气,一丝虚空永恒的微寒……这是盲蛛幼体诞生以来最初始、最本源的感知。
就是这一点点微弱的“空白”,如同投入沸腾熔炉的一粒冰晶。
灰白人形幼体体内奔涌的、几乎要将其撕裂的猩红洪流,骤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它燃烧的眼眸中,那纯粹的、被方仝记忆淹没的痛苦与混乱里,第一次映入了别的东西——盲蛛幼体那简单到近乎虚无的“存在”。
这凝滞,如同黑暗中的第一道裂缝。
紧接着,第二个接触发生了。
一只在混乱中被撞飞到附近的、覆盖着柔软绒毛的幼体,在惊恐的尖啸中,本能地蜷缩起来,毛茸茸的身体蹭过了灰白人形幼体另一只燃烧的手臂。
又一股微弱的信息流涌入:绒毛的柔软触感,自身惊恐的微弱情绪,对上方流淌青铜光辉的模糊依恋……
猩红的洪流再次波动,混乱的漩涡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属于“此刻”的涡流。
第三个…
第四个…
一只被银鳞蛇形幼体撞得晕头转向的多足幼体,几条节肢胡乱地搭在了灰白人形幼体的背上。
一只膜翼幼体坠落时,翅膀扫过了它的肩膀。
甚至那只狂暴啃噬的甲壳幼体,在混乱的冲撞中,坚硬的甲壳边缘也蹭到了灰白人形幼体的腿……
每一次无意识的触碰,每一次微弱的感知传递,都像投入猩红熔炉的细小冰粒。
灰白人形幼体体内那承载着方仝一生重量、即将引爆的混乱洪流,被无数股微弱但属于“当下”、属于“它们自身”的感知信息流不断冲击、稀释、中和!
它燃烧的身体上,猩红的光芒不再稳定,明灭不定。奔涌的熔岩光路中,开始掺杂进细碎的、属于其他幼体的色彩:
银鳞的冷光,甲壳的暗沉,绒毛的暖黄,盲蛛的透明……它不再仅仅是方仝记忆的放大器,它开始变成一个容器,一个承载着无数新生个体此刻混乱感知与方仝沉重遗产的、痛苦而扭曲的容器!
混乱并未停止,但狂暴的毁灭性被遏制了。银鳞蛇形幼体的撞击变得不再那么疯狂,甲壳幼体的啃噬出现了迟疑,盲蛛幼体的嗡鸣频率降低……
整个疤宫从沸腾的毁灭边缘,降格为一片充满痛苦嘶鸣与迷茫冲撞的混沌泥沼。
婴儿悬浮于这混沌之上,星云瞳孔中的惊涛骇浪稍稍平息,但依旧凝重如铅云。
玉质玫瑰的震颤缓和了一些,根须传递的大地脉动虽然依旧沉重,但狂暴渐消。它似乎在等待,在观察,这痛苦中和的最终走向。
灰白人形幼体成了风暴的中心。它小小的身体如同一个承受着超高压力的反应炉,体表的裂痕越来越多,猩红与无数杂色光芒在体内激烈冲突、融合。
它承受着双重的痛苦:方仝记忆洪流中那撕裂灵魂的牺牲与罪孽,以及无数幼体此刻传递来的、原始的恐惧、迷茫、愤怒和一丝微弱的求生本能。
它紧紧抓着那截锈蚀的犁铧锋刃,指骨因用力而发白(尽管它没有真正的骨骼)。
这截冰冷的、粗糙的、象征着耕耘与毁灭的金属,成了它连接过去与此刻的唯一支点。
时间在痛苦中缓慢流逝。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感知的交换,都在它体内进行着无声的、惨烈的熔炼。
终于——
当一只最弱小的、几乎被踩扁的苔藓球状幼体,滚到它脚边,用湿润的体表轻轻触碰它燃烧的脚趾,传递来一片纯粹的、对翡翠苔藓清凉触感的眷恋时……
灰白人形幼体体内那激烈冲突的光芒,骤然坍缩、凝聚!
所有猩红、所有杂色,都被压缩到极致,最终化作一点极其凝练、极其深邃的幽暗光芒,沉入它的核心。
体表的裂痕不再喷薄光芒,而是迅速弥合、结痂,留下无数道暗红色的、如同烧灼熔岩冷却后的疤痕纹路。
它燃烧的眼眸也黯淡下来,不再是熔岩,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淀了太多重量的灰暗。
它松开了紧握犁铧锋刃的手指。
“当啷。”
锈蚀的锋刃再次掉落在冰冷的钢架上。
整个疤宫的混乱,在这一声轻响中,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幼体的狂暴动作瞬间停止。嘶鸣、啃噬、冲撞、嗡鸣……全部消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无数道茫然的目光,聚焦在风暴的中心。
灰白人形幼体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它那布满暗红疤痕的手臂。小小的、同样布满细微疤痕的手指,颤抖着,再次伸向钢架表面。
这一次,它没有描摹那个残缺的圆。
它的指尖,沾着一点从自己疤痕纹路中渗出的、暗红粘稠的液体(那不是血,是熔炼后的痛苦残渣),极其缓慢地、无比坚定地,在冰冷的钢架上,画下了一条笔直的、粗糙的、带着铁锈与新生血肉气息的——
横线。
这条横线,穿透了它之前反复描摹却永远无法闭合的残缺圆圈。
疤宫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上方,流淌的青铜光辉恢复了稳定的脉动。
下方,钢铁大地的心跳沉稳如初。
无数新生的幼体,茫然而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明悟,注视着那条粗糙的横线,注视着那个被穿透的圆。
婴儿的星云瞳孔深处,那亘古的宇宙图景中,仿佛有一颗新的星辰,悄然点亮。
残躯依旧空荡。
锈蚀的犁铧静静躺在疤痕横线旁。
灰白人形幼体布满疤痕的手指,轻轻按在了那条横线的起点。
行走的印记,已被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