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的府邸,即便在这愁云惨淡的冬日,依旧保持着百年望族的气度。
亭台楼阁在积雪覆盖下静默矗立,飞檐斗拱勾勒出严谨的轮廓,只是那朱漆大门紧闭着,透着一股与外间乱世格格不入的、压抑的寂静。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寒,却驱不散王颜可心头的冰冷。
她跪坐在锦垫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她过去十几年每一次接受训导时一样。面前,端坐着她的叔父,也是如今王氏家族的代理主事人,王泓。
王泓他面色沉肃,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紫檀念珠,眼神落在王颜可身上,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惋惜,最终都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颜可,”王泓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千斤重压,“事已至此,家族的决定,你可知晓了?”
王颜可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穿着素雅的襦裙,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起,浑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
即便如此,那份从小被严格教养出的气度,依然让她显得清丽脱俗,与这富贵逼人的暖阁既融合,又疏离。
“侄女……知晓了。”她的声音很轻,像窗外飘落的雪,听不出喜怒。袖中的手指,却已悄然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印。
几天前她跟随老太君和一众女眷去拜佛。族姐王芷瑶邀她赏梅,饮下的那杯暖酒,片刻后便让她浑身燥热,意识模糊。等她被侍女扶到厢房“休息”,醒来时,身边竟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是那个叫李昱的小吏。
一切都天衣无缝,她甚至无从辩驳。肌肤之亲,她的清白,她作为“凤格”之女的价值,在那一刻,几乎荡然无存。
“你自幼失怙,家族将你养大,悉心栽培,寄予厚望。”王泓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母仪天下’之命格,关乎我王氏一族未来百年的气运,岂容有失?如今出了这等丑事,为保全家族声誉,更为了……那桩大事,你必须嫁与此人。”
王颜可的心猛地一缩。那桩“大事”,她心知肚明。
族中早已决定,要将这“母仪天下”的命格,作为最重要的筹码,押注在当今太子身上。
而承载这个命格的人选,原本是她。可现在……
“叔父,”她终于抬起头,目光清澈,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凉,“此事是否尚有转圜余地?”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无谓的挣扎,但她需要知道家族到底将她置于何地。
王泓眼中掠过一丝不耐,但很快压下:“颜可,你需明白,家族能允你嫁他,已是格外开恩。若非看在……哼,便是三尺白绫,也是你该得的归宿!”
冰冷的话语,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家族要的,从来不是她王颜可,而是那个“命格”带来的利益。
如今她这载体有了瑕疵,便如同价值连城的瓷器出现了裂痕,家族要做的,是尽快将这有裂痕的瓷器处理掉,以免影响那个完美的“替代品”登场。
那个替代品,就是她的族姐,王芷瑶。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杀她灭口,大约是王家也在赌,怕命格这东西是天命所归,他们心里怕万一崩盘还要用她来顶上呢,所以才开恩允许她活着,让她低调出嫁。
王颜可正想着,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浓郁的香风先于人飘了进来。王芷瑶穿着一身鲜艳的石榴红罗裙,环佩叮当,珠翠满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走了进来。
“父亲,”她先向王泓行礼,声音娇柔,随即转向王颜可,眼中瞬间盈满了“心疼”与“愧疚”。
“颜可妹妹,你……你可还好?都怪姐姐不好,若不是我邀你赏梅,也不会……不会让那等卑贱之人唐突了妹妹……”
她说着,竟拿起帕子,轻轻擦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王颜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心中一片冰冷。这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族姐,这就是设计毁掉她一生的人。那嫉妒的火苗,终究烧成了这恶毒的陷阱。
“族姐言重了,”王颜可的声音依旧平淡,“事已发生,皆是命数,与族姐无关。”
王芷瑶似乎被她的平静噎了一下,随即又换上笑容:“妹妹能想开就好。说起来,那李昱虽出身低微,但听闻为人还算本分。妹妹嫁过去,虽是委屈了些,但好歹是个正经人家,总好过……”
她话未说尽,留下让人遐想的空间。
王泓摆了摆手,打断道:“好了,芷瑶,你少说两句。颜可,婚事已定,三日后便过门。一切从简,不可声张。你……好自为之。”他说完,便起身离开了暖阁,似乎多待一刻都觉压抑。
暖阁里只剩下王颜可和王芷瑶两人。
王芷瑶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轻蔑。她踱步到王颜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的好妹妹,你说,这‘母仪天下’的命格,若是安在一个文书小吏的妻子身上,还会有人信吗?”
王颜可抬眸,直视着她,目光如古井无波:“命格之说,虚无缥缈。族姐既已得偿所愿,又何必再来奚落于我?”
“奚落?”王芷瑶轻笑一声,“我只是来提醒妹妹,从此以后,安分守己地做你的吏妇。那九重宫阙,那母仪天下的尊荣,与你再无干系了。它们,注定是我的。”
她说完,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转身离去,香风久久不散。
王颜可依旧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暖阁里炭火噼啪作响,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为她换上一杯热茶,小声劝道:“姑娘,您别太伤心了……身子要紧。”
王颜可没有回应。伤心?或许有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孤寂。她就像一件被利用完即将丢弃的工具,无人真正在意她的感受。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涌入,让她精神一振。远处庭院中,几枝红梅在雪中绽放,娇艳夺目,却让她想起昨日那场名为赏梅的阴谋。
命运仿佛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从小,她便被灌输“母仪天下”的使命,学习经史子集,练习礼仪容止,一切言行都被严格规范,只为有朝一日,能踏上那条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她曾困惑,曾抗拒,但最终也只能接受这被安排好的命运。
可现在,这条路,断了。断得如此不堪,如此荒唐。
她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一个在乱世中挣扎求存的小吏。未来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生活?贫贱?颠沛?亦或是随着这乱世一同沉沦?
王颜可不知道。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家族急于将她嫁出,并且如此仓促低调,不仅仅是为了遮丑,更是为了尽快扫清障碍,好让王芷瑶能顶着“凤命天女”的身份,顺理成章地去嫁给太子,去冒充那个本属于她的“凤格”。
这桩仓促的婚事,是一个开始,却绝非终结。它像投入静湖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将会蔓延向不可预知的远方。
王颜可轻轻关上车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镜中映出她苍白而平静的脸庞。
那曾被批为“母仪天下”的命格,未来又将把她和那个叫李昱的男子,带向何方?
婚事办得潦草而匆忙,与其说是婚礼,不如说是一场为了尽快抹去污点的仪式。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满堂的宾客,只有一顶寒酸的小轿,在黄昏时分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李昱那位于洛阳城偏僻陋巷的租住小院前。
几个王氏派来的仆役,面无表情地将一些简单的箱笼搬进屋内,便如同完成任务般迅速离去,连句吉祥话都欠奉。
小院内外,瞬间恢复了冷清,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卷着残雪,拍打着剥落的门板。
李昱站在院中,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明显不太合身的深色袍子,算是他唯一能找出的“吉服”。
他朝着院子中那顶孤零零的轿子走去,轿帘掀开,先下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愁苦的老仆妇,她是王颜可的奶娘,也是唯一被允许跟随过来的贴身之人。
老仆妇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新娘子。
王颜可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普通红色嫁衣,盖着红盖头,身姿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
她由奶娘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那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门槛很高,她脚步微顿,裙裾曳地,沾上了门口的泥雪。
李昱下意识想上前搀扶,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
王颜可估计现在对他没有任何好感,李昱犹豫片刻最终,他只是默默侧身,让开了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