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陈设简陋得可怜。
入目就是一张旧木桌上边两支红烛摇曳,两把歪斜的椅子,一张土炕,炕上铺着勉强算干净的旧褥子,还有一床新买的大红被子。
角落里堆着李昱的书卷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
李昱虽然跟同僚借了银子按照习俗布置新房,但这屋里依旧显得寒酸。跟王家比云泥之别!
这里甚至连王家最低等仆妇住的地方都不如!
奶娘眼中含泪,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一下床,看见被子里的红枣桂圆花生之类的东西,她张了张嘴,想对李昱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默默退到了外间的小厨房里,将空间留给了这对诡异的新人。
房门关上,狭小的室内只剩下两人。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李昱站在门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他看着坐在炕沿、依旧盖着盖头的身影,那抹刺目的红色在此刻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是对这贫寒处境的一种无声嘲讽。
他该做什么?去掀开盖头?然后呢?说什么?道歉?
最终还是王颜可先有了动作。她抬起手,自己缓缓掀开了那块红布。
灯光下,露出一张苍白却异常清丽的脸。没有新嫁娘的羞怯,也没有怨妇的悲戚,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漆黑,如同深潭,看向李昱时,带着一种审慎的、不易察觉的打量。
李昱猝不及防地对上这双眼睛,心头一跳,竟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这姑娘眼神很犀利。
“李……李公子。”王颜可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事已至此,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今夜……便如此吧。”
她的话,客气而疏离,明确地划清了界限。她没有哭闹,没有指责,冷静到极致。
“王……王姑娘,”李昱斟酌着称呼,将新棉被放在炕的另一头自己则是抱了旧褥子,“夜里冷,你……你用这个。我……我在那边凑合一夜。”他指了指屋里唯一一张勉强能躺人的旧藤椅。
王颜可看了一眼那床洗得发白的旧棉被,又看了看李昱身上单薄的袍子,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有劳。”
李昱走到桌边,吹熄了红烛,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他摸索着蜷缩在冰冷的藤椅上,拉过一件旧棉衣盖在身上。寒气无孔不入,冻得他牙齿微微打颤。
土炕上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是王颜可和衣躺下的声音。然后,又是一片死寂。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他能听到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一种巨大的、令人尴尬的沉默笼罩着这方狭小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僵局,或许是想为自己、也为这荒唐的局面寻找一个出口,李昱望着黑暗中屋顶模糊的轮廓,低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那个躺在炕上的人说:
“今日……整理旧档,看到并州来的军报。匈奴刘渊,已攻陷了蒲子,自称汉王……北地诸郡,只怕……”
李昱最近一直在了解这个世界,天下大乱,他是准备要做点大事,今晚气氛沉闷他也懂聊什么就下意识地说起这些,话说到一半他停下了,这举动太荒谬。
跟女孩子讨论军国大事好像不是什么好话题。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黑暗中,传来了王颜可平静的回应,她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刘渊僭号,其势虽张,然根基未稳,内部胡汉纷争不断。其所恃者,不过骑兵之利与晋室之衰。若能据险而守,断其粮道,联络尚在抵抗的坞堡……未必不能遏制其锋芒。”
李昱猛地一怔,几乎要从藤椅上坐起来。这番话,绝非一个深闺女子所能言!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甚至带着一丝……战略眼光?
李昱想起关于王颜可“凤格”的传闻,想起她被家族秘密培养,看来王家对王颜可进行了方方面面的培养。
接下来的几日小院里的生活,形成了一种古怪而脆弱的平衡。
李昱依旧每日去府衙点卯,只是同僚们的目光愈发复杂,好奇、羡慕嫉妒、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鄙夷。
李昱佯装不知,埋头于文书卷宗之中,唯有在无人时,才会对着窗外灰败的天空,怔忡片刻。
他在等一个机会。
王颜可则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待在她那半间陋室里。奶娘将里外收拾得尽可能整洁,但贫寒的底色无法改变。
王颜可并未流露任何嫌弃之色,她甚至向李昱借了几本他珍藏的、与政务无关的杂书和地理志,安静阅读,神情专注,仿佛置身于自家书斋。
她吃得很少,动作优雅,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礼仪规范,与这粗糙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
李昱注意到王颜可偶尔会看着窗外光秃的柿子树发呆,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那种时候,她身上才会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重的疲惫。
两人对话依旧不多,但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沉默。
李昱下值回来,会简单说说衙门的见闻,比如哪里的粮道又被流寇截了,哪支军队又吃了败仗。
王颜可大多静静听着,偶尔会问一两个关键问题,总能切中要害,李昱越发确信,王颜可的见识,远非寻常闺秀可比。
这日清晨,李昱揣着几文钱,想到市集买些耐放的菘菜(白菜)回来。冬日蔬果稀少,这已是难得的食物。刚出院门,便听见巷口几个闲汉聚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什么,声音里带着亢奋与神秘。
“……听说了吗?太子殿下不日就要大婚了!”一个瘦高个压着嗓子道。
“可不是!娶的是太原王氏的嫡女!真正的高门贵女!”另一个矮胖的接口,与有荣焉似的。
李昱的脚步顿住仔细听。
“太原王氏啊……了不得!听说他家女儿,个个都是凤凰转世!”
“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一个看似消息最灵通的三角眼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传到李昱耳中,“我有个远房表哥在宫里当差,听说……这位即将入主东宫的太子妃,可不是一般的贵女!是天生带着‘凤命’的!批过命的,说是‘母仪天下’,得之可得天下!”
“嚯!真的假的?”众人惊呼。
“千真万确!要不然,太子殿下怎么偏偏这时候急着大婚?不就是想借这凤命,镇一镇如今的国运吗?”
“天佑我大晋啊!有了这真凤辅佐,说不定就能打退那些胡掳。”
……
王芷瑶她不仅顶替了王颜可的位置,还将那“母仪天下”的命格宣扬得人尽皆知,成为了太子,乃至整个摇摇欲坠的朝廷寄予厚望的“祥瑞”。
李昱眼前浮现出王颜可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她才是那个真正被批命的人。
李昱买了菜回小院,推开院门时,正看见王颜可站在院中那棵柿子树下,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奶娘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
听到动静,王颜可转过头来。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她看着李昱,轻轻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市井之间,可是都在传颂太子大婚的盛事?以及……那位身负‘凤命’的太子妃?”
李昱点头,下意识去看王颜可怕她情绪激动。
王颜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嫉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悲凉和嘲讽。
“凤栖梧桐,非竹不食。”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吟诵某句古老的谶语,目光再次投向高远而压抑的天空,“只是不知,这风雨飘摇的朝廷,还是不是那棵能栖凤的梧桐?而那迫不及待站上枝头的……又能否承受得住即将到来的雷霆?”
王颜可比李昱想象中看得更加透彻。
将那“得之可得天下”的命格,绑在一个即将倾覆的王朝战车上,这究竟是续命的良药,还是……催命的符咒?
王颜可的平静之下,似乎早已看到了更远的、更可怕的未来。而那未来,必将把他们这对被迫捆绑在一起的蝼蚁,也一同卷入滔天巨浪之中。
“夫君,若是有一日你发现我不是我,还会收留我吗?”
李昱把白菜交给奶娘:“你就是你,我会给你一个家!”
太子的婚期越是临近,洛阳城内的气氛就越是诡异。
一种近乎疯狂的奢靡与根植于骨髓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滚油,表面浮着热闹的泡沫,底下却是灼人的焦虑。
官府衙门的忙碌达到了顶点,只不过这种忙碌透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歇斯底里。
李昱被支使得团团转,不再是整理枯燥的户籍粮册,而是不停地抄写、誊录与大婚庆典相关的繁琐仪程、宾客名单、赏赐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