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湖岸缓行,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水面,只留下几丛随风摇曳的芦苇,像是害羞的少女,欲语还休。
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水汽,深吸一口,仿佛能洗涤掉一路的疲惫。
“嘿!你这步棋不对!麻黄是春分前后禁用的,去年‘误方案’里写得清清楚楚!”
一阵稚嫩的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寻声望去,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正围在一块平整的石板前,用炭条涂涂画画。
走近了些,我才看清,他们画的是一个简易的棋盘,规则似乎有些复杂。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抬起头,骄傲地挺起胸膛:“这是‘自救棋盘’!结合了《疫路图》和节气轮作,可厉害啦!”
我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着棋盘上的每一道纹路。
棋盘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人体经络图,还标注着不同的节气和药材。
这群小家伙,居然把医理和农事结合到了一起,真是脑洞大开!
“一人落子失误,遭同伴纠正...去年‘误方案’里提过...”,他们口中的“误方案”?
我的心猛地一颤,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
“你们说的‘误方案’,是什么?”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石板一角,那里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几个字:“错误案例分析。”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赫然发现,那正是贴在研习所墙上的那页残稿!
那上面记录着我当初在诊疗过程中犯下的一些错误,本以为会被人遗忘,没想到竟然成了孩子们学习的教材。
我的错误,竟然成了教学案例?
而我的名字,不过是注脚里的一个代号……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有释然,又有些许的苦涩。
就像是当年考试没及格的试卷,如今却被老师拿出来讲解,虽然有些尴尬,但心里更多的却是欣慰。
我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枚晒干的藿香叶,递给那个刚才下错棋的孩子:“给你,藿香可以醒脾化湿,下次下棋的时候闻一闻,说不定能更清醒。”
小男孩接过藿香叶,眼睛亮晶晶的:“谢谢阿婆!”
阿婆?
我愣了一下,随即释然。
是啊,现在的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游医,在这些孩子眼里,自然是个老人家了。
“不客气。”我笑着应了一声,感觉这个称呼,自然得就像呼吸一样。
翻过一道低矮的山岭,一个村落出现在我的眼前。
村口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无医日”三个大字。
“无医日”?这是什么新操作?
我好奇地走了过去,发现整个村落都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
村里的墙上,贴着一张醒目的告示,上面写着《应急十问》,第一条赫然写着:“是否所有决策都可脱离‘灵犀模式’独立运行?”
哟呵,这排面,直接点名批评了啊!
我藏身在一棵茂盛的树影里,偷偷观察着村里的情况。
只见一个穿着稍微利落的少年,正指挥着村民进行演练,模拟突发高热疫情。
他拿着一本破旧的《活脉日志》,照本宣科地配药,结果被一个老者当场指出错误。
“书上写的,未必适合我们村!我们村的水偏碱性,用黄连效果不好,不如用本地的苦地丁代替!”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连忙改正,并在《活脉日志》上做着笔记。
我默默地点头。
这才是真正的继承啊!
他们不再盲目地听从我的指示,而是开始思考,开始质疑,开始根据实际情况做出调整。
他们不再问我该怎么做,而是问我当年为何这么做。
这才是真正的独立思考,才是真正的成长!
夜幕降临,我找到了一间废弃的旧驿站,准备在此借宿一晚。
从包裹里拿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味护心丹,准备拆开分几次服用。
这护心丹还是当初范景轩逼着我吃的,说是能缓解心悸。
哼,腹黑帝王,就算关心人,也要用这种霸道的方式。
正当我准备动手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连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渠大人说,若发现‘灵犀遗物’,不必上报,交由当地自行处置。”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现在谁不知道,所谓的‘灵犀遗物’都是假的,哪个药箱不是修补过三回?说不定是哪个奸商故意放出来的噱头。”另一个声音带着一丝嘲讽。
我的心猛地一沉。
渠童?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还有,“灵犀遗物”?
看来,我的那些东西,已经被人当成了一种象征,一种符号,甚至一种……炒作的工具。
我摸了摸藏在发间的那根断针。
那是当初在皇宫里,为了自保而留下的。
如今,它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作用,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物件。
我轻轻地将断针放在桌上。
第二天清晨,我悄悄地离开了驿站。
在门框上,我用指甲刻下一枚极小的菊纹。
这枚菊纹,不是为了留下痕迹,不是为了证明我来过,而是回应昨夜那句“他知道我在”。
次日,我途经一座新建的学堂。
学堂的外墙上,赫然刻着《去魅令》的全文。
《去魅令》?这又是哪个大神的手笔?
我好奇地驻足聆听。
课堂上,教师正在提问:“如果今天没有医生,你能做什么?”
“查脉象!翻流程!问邻居!”学生们齐声回答,声音洪亮,充满了自信。
“很好!记住,不要依赖别人,要相信自己,要相信集体的力量!”教师满意地点点头。
课堂结束,一个男孩跑了出来,不小心将手中的练习册遗落在长椅上。
我捡起翻看,只见末页画着一幅歪歪扭扭的漫画: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背影,箭头指向一行文字:“但她教会我们——先动手,再祈祷。”
我的心头一震,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原来,我不是被遗忘,而是被简化成了一个动作的起点,一个象征着自救和独立的符号。
我把册子放回原处,转身向远方走去。
眼眶有些发热,鼻子也有些发酸。
曾经的“神医娘娘”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
“灵犀!我的灵犀!你等等老朽!”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焦急。
我沿湖岸缓行,晨雾未散,芦苇丛中偶闻孩童嬉闹。循声望去……
午后暴雨骤至,我躲进一处废弃的药庐。
此处,曾是我早年试药之地。
午后那场瓢泼大雨,简直像老天爷开了水龙头,哗啦啦往下倒。
我狼狈地躲进路边一间破败的药庐,这才勉强躲过一劫。
这地方,依稀记得是我年轻时候瞎捣鼓药材的地方。
那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啥都敢往嘴里塞,现在想想,没把自己毒死真是祖坟冒青烟。
四处漏风的墙壁,东倒西歪的灶台,还有那股子经年累月的药材味儿,都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落寞。
我掸了掸身上的水,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这才发现地上有一堆新烧过的灰烬。
好奇心驱使下,我扒拉了几下,几片未燃尽的纸片露了出来,上面隐约能辨认出几个字:“……重建灵犀纪念馆……民意请愿书……”
我瞬间石化。
纪念馆?
还要民意请愿?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难道那些人还没忘了我?
还是说,想把我架在火上烤,搞什么个人崇拜?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正当我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时候,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我立刻警觉起来,屏住呼吸,藏在角落的阴影里。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拄着一根竹杖,正是渠童。
他还是老样子,寡言少语,眼神却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他慢慢走到灰烬堆旁,蹲下身子,用竹杖拨弄着那些残余的纸片,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有些火,熄了才安全。”
他没抬头,也没看我藏身的方向,但这句话,分明就是说给我听的。
“你知道吗?最怕的不是人们忘了你,是他们还想找回你。”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像一面被重锤击中的鼓。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在这里,知道我在想什么,甚至知道那些人想干什么!
我紧紧地咬住嘴唇,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冲出去。
我不能被找到,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被找到。
渠童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看我一眼。他缓缓起身,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用手指在门框上刻下一枚极小的菊形符号。
那是我们早年约定的“平安暗记”。
这一次,他不再找我,而是告诉我:我知道你在,但我让你自由。
雨渐渐小了,傍晚时分,我继续赶路。
走到一片沼泽边缘的时候,我看到一条新修的堤坝,上面插满了标记杆,上面写着“此处曾溃、此法固堤”。
几个少年正在拿着工具检测土质,他们有模有样,像模像样,一点也不像只会纸上谈兵的愣头青。
“东段渗水速度异常!”其中一个少年突然喊道。
其他几个人立刻紧张起来,他们迅速启动了预案,搬沙袋的搬沙袋,引分流的引分流,还有人拿出对讲机,向上级汇报情况,请求邻村联动。
我下意识地想上前指导,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看到他们根据实际情况,不断地调整着方案,他们引用的,正是我二十年前写在某病历背面的一段速记——如今,这段速记已经被拆解成一个个公共知识模块,供所有人学习和使用。
我缓缓收回脚步,站在高处,望着他们协力抗灾的身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我终于明白,我不是逃开了历史,我是把自己活成了历史的土壤。
就在此刻,远方传来隐隐钟鸣——那是十二口民生钟的声音,它们再度合响,节奏平稳而悠长,仿佛大地在呼吸。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范景轩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就是朕的定海神针。”
也许,我不是任何人的定海神针,我只是历史长河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但即便是浪花,也能汇聚成海洋。
就在这时,钟声骤停,预示着什么……
我继续南行,进入一片无人记载的原始林区。一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