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不要钱似的,哗啦啦泼在山谷里,我赤着脚丫子,在带着凉意的野菊花丛中溜达。
露水珠子调皮地亲吻着我的脚踝,痒酥酥的,像大自然的马杀鸡。
唉,这双脚板,也算是阅“地”无数了。
昨晚随手扔在石台上的装备——破斗笠、旧药箱、还有那本写不满的医札,已经被不知哪来的藤蔓缠了个七七八八,像是盖了一层绿色的蕾丝边儿。
我这人吧,最怕回头。
不是怕看到啥不好的,是怕自己心软。
所以,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我扯下一缕不听话的头发,在路边一棵歪脖子老树的低矮树枝上打了个结。
这就算是我江灵犀最后的倔强了,万一有谁想不开要来找我,也算是个路标。
继续往南走,没几步路,就看到田埂上有几个小萝卜头蹲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捣鼓些啥。
走近了一看,嘿,好家伙!
竟然是我教过的“三指压穴法”,给摔倒的小伙伴止痛呢!
看着他们那笨拙又认真的小模样,嘴里还念念有词:“力由肩出,气随指尖,不信神仙信训练!”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想当年,我教他们的时候,他们还觉得这是什么“歪门邪道”,现在倒成了口头禅了。
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感觉就像在看一场遥远的梦,突然变成了现实。
哎,想想当初为了推广这套玩意儿,我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
翻过一个小山坡,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绿油油的药田,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铺在山间。
田埂上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自疗作物轮作表》,还按节气安排了种植计划,什么清热的、祛湿的、安神的,安排得明明白白。
旁边还贴着一个二维码似的刻木符号,仔细一看,竟然是《活脉日志》的简化版图示!
这帮家伙,真是把我的东西研究透了啊!
几个农妇一边锄地,一边唠嗑,话题围绕着今年的艾草收成。
“今年按‘温通九法’配比晒制,灸条燃得特别稳。”一个大婶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
“那可不是疯医娘传下来的?听说她早化成风了。”另一个大婶笑着接话。
我听得心里一颤,差点没站稳。
疯医娘?
化成风了?
这都哪跟哪啊!
不过,听着她们用我的方法,改善生活,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我低着头,默默地走过,袖口不小心蹭到了一株新生的紫苏,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突然,我明白了,当方法取代了传说,当知识变成了常识,人才会真正的自由。
中午的时候,我到了一条温泉支流改建的灌溉渠。
这设计,真是太接地气了!
水渠旁边还搭了个简易的诊棚,上面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流动轮诊·今日无医”。
诊棚里,桌子上摆着标准化药包和辨证流程卡,墙角还堆着一堆《用药反馈簿》,看得出来,这地方平时挺热闹的。
我装作路过口渴,跑过去讨水喝,顺便打听了一下高热应急方案。
一个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翻出一张卡片,开始给我讲解:“先摸颈动脉,再看唇色,若舌红少津,则用芦根汤加减。”
这套流程,正是我二十年前写在某张病历背面的速记,没想到现在竟然被拆解成了公共知识模块!
我笑着道了谢,没敢暴露身份,心里却像溪流穿过石头一样,清澈而充满力量。
我不是消失了,是终于被消化成了血肉,融入了这片土地。
晚上,我随便找了个山间驿亭落脚,从包袱里摸出最后一块干粮,就着泉水囫囵吞下。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个银盘子似的挂在天上。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仔细一听,竟然是《去魅令》的片段!
“……不得以任何形式,宣扬个人英雄主义……”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夹杂着一个提问:“为什么不能有个英雄?”
接着,是小满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因为英雄一出现,大家就会停下脚步等。”
听到这,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不知她是巡讲到了这里,还是声音随风飘荡千里。
英雄吗?
或许吧。
但比起当英雄,我更希望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英雄。
过了很久,我才起身,在墙上用炭笔写下一行新方——治春困乏力的食疗搭配,落款依旧空白。
这一夜,我没有睡觉,而是坐在门口,看着月亮慢慢地移过树梢。
第一次觉得,孤独也可以如此丰盈。
第二天一大早,我继续赶路。
路过一个废弃的驿站旧址,这里杂草丛生,破败不堪,要不是依稀能辨认出当年的轮廓,我几乎都要忘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等等,这里是……
我了个去!
这地方我熟啊!
当年为了躲避追杀,呸,是低调行医,我可没少往这儿跑。
这破驿站,咳,我是说这充满历史感的驿站,就是我当年临!
时!
据!
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熟悉的草药味儿,还夹杂着泥土的腥气,让人一下子就回忆起了当年风餐露宿,啊不,是悬壶济世的日子。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拨开一人高的杂草,眼前的一幕让我直接愣在了原地。
“误诊纪念馆”?什么?!我没看错吧?
几个半大的孩子,穿着不知道从哪儿扒拉来的戏服,正像模像样地排练着什么。
“咳咳,肃静!肃静!”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敲了敲一块破木板,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地喊道。
这丫头,有点意思。
“现在开始排练《疯医娘大型翻车现场之寒热大颠倒》!”
我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疯医娘?
大型翻车现场?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只见一个穿着明显大了好几号的白大褂,脸上抹得跟小花猫似的男孩,扮演着“主诊医生”,正对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病人”摇头晃脑。
“嗯……根据《伤寒论》记载,此人面色潮红,口渴咽干,必是热症无疑!快,上清热解毒药!”
“且慢!”羊角辫小丫头,也就是“导演”,突然跳出来,指着“医生”的鼻子,气呼呼地说道:“你当时太信书了!忘了问病人昨晚吃了辣没!”
台下立刻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回答:“要信证据,不要信权威!”
我:“……”
这剧本,谁写的?这么敢?!
我躲在人群后方,看着孩子们那认真的小脸,听着他们稚嫩的声音,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眼眶,没出息地,有点发热。
原来最深的纪念,不是给我塑个金身,烧几柱高香,而是敢于把我的错误公之于众,并教会下一代如何超越它。
这,才是真正的尊重啊!
我默默地转过身,不想打扰他们排练。
夕阳西下,我继续赶路。
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我来到了河湾渡口。
一艘小舟,静静地停泊在岸边。
船头,插着一支新鲜的野菊花,花瓣朝南。
看到这朵小菊花,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可是我当年行走江湖,哦不,是游历四方的时候,和一些朋友约定好的“安全标记”。
菊花朝南,代表安全,可以放心上船。
我走到船边,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汉,正坐在船头抽着旱烟。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也没多问,只是递给我一件粗布斗篷,用他那沙哑的嗓音说道:“穿这个,下游风急。”
我接过斗篷,披在身上,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混合着河水的腥气,钻进我的鼻孔。
等等,这斗篷……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我登上了小船,刚坐稳,就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借着夕阳的余晖,我看到了一株嫩绿的小苗。
这……这不是当年我种在钟基身体里的那颗野菊花的种子吗?
它竟然还活着,而且,已经长成了寸许长的小苗!
我小心翼翼地捧出这株小苗,放入船头一个简陋的土钵里。
船,缓缓地离开了岸边。
就在船离岸的那一刹那,我的身后,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悠扬的钟鸣声。
十二口民生钟,再度合响。
钟声平稳而悠长,仿佛大地在呼吸。
我望着渐渐暗下来的水面,不知道此行终点在何方,但我的内心却无比平静。
这一次,我不是逃向自由,而是走向一种不必确认的存在。
船行两日,靠岸于一处内陆湖畔村落。
艄公指着岸边,示意我到达目的地。
我下了船,回头望去,想要道谢,却发现那艄公和小船,都已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支插在土钵里,随风摇曳的野菊花。
村名……归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