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七路过“孝悌堂”,学堂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子孝,不孝者,天诛之……弟悌,悌者,兄命不可违……”
那声音整齐划一,却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冰冷。顾十七想起自己往日也是这声音中的一员,心中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残卷暗格,加快了脚步。
挑满水回到李家,李正正在院子里逗弄自己的狗。那狗见了顾十七,狺狺狂吠,李正却笑着踢了狗一脚:“叫什么叫,他就是个不如狗的‘弟’罢了。”
顾十七的拳头紧了紧,又缓缓松开。他放下水桶,转身就要走。
“等等。”李正叫住他,指了指院角的一堆脏衣服,“把这些洗了,记得用皂角搓干净,别偷懒。”
顾十七的脚步顿住了。他回头看着李正,对方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随时会脱轨的零件。
“李兄,”顾十七的声音有些干涩,“‘兄良’……”
“你说什么?”李正的脸色再次变得阴沉。
“没什么。”顾十七垂下眼睑,“我这就洗。”
他拿起那堆脏衣服,走到井边,冰冷的井水刺骨。
肥皂的泡沫溅在他手上,也溅在他心上。
他想起残卷上的“夫义妇听”,想起学堂里那些早早被分配给“夫”的女孩子们,她们的眼神比男孩子们更加空洞,像一个个精致的木偶。
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只有单向的索取和服从。
父亲对儿子只有要求,没有关爱;
兄长对弟弟只有命令,没有体恤;
丈夫对妻子只有支配,没有尊重……
而这一切,都被“子孝、弟悌、妇听”的规则包裹着,变成了天经地义。
顾十七洗完衣服,晾在绳上。风吹过,带着水汽的凉意,也带着他无尽的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像所有人一样,将残卷的秘密永远埋藏,继续做一个麻木的“子”,“弟”?还是……
他的目光投向了城东的方向,那里有一座废弃的旧书楼,据说在“思想净化”运动中被查封,里面可能还藏着一些被遗忘的东西。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当天夜里,顾山又因为一点小事鞭打了顾十七。理由是他“挑水回来晚了,让父亲等得不耐烦”。
顾十七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忍受,他在父亲的藤条落下时,清晰地闻到了自己皮肤上血腥的味道,也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没有反抗,只是在父亲打完后,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说:“父亲,我想去城东的旧书楼一趟。”
顾山愣住了,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说,”顾十七抬起头,迎上父亲惊愕的目光,“我想去旧书楼,找一些……东西。”
“你疯了!”顾山气得浑身发抖,“那地方是禁地!你想去送死吗?!”
“或许吧。”顾十七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但我总觉得,比起在这里活着,那里的‘死’,或许更有意义。”
顾山被他的话震慑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顾十七趁机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床底的残卷,又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背上一个小小的包裹,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溜出了家门。
他不知道旧书楼里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但他知道,那个只有“子孝”,“臣忠”的世界,他再也无法待下去了。
残卷上的字迹像一盏微弱的灯,指引着他走向那片未知的黑暗,他必须去看看,这被抹去的“前半部分”,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又为何会被如此彻底地抹去。
——
城东的旧书楼,是一座三层的木质建筑,在一片荒芜的建筑群中格外显眼。楼体倾斜,窗户破碎,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大锁,锁上还贴着几张褪色的“封条”,上面写着“净化之地,生人勿近”的字样。
顾十七深吸一口气,从包裹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撬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把旧锁撬开。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沉睡了许久的巨兽被惊醒。
一股混杂着灰尘、腐朽和某种不明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一楼堆满了各种书籍和杂物,大多已经腐烂发霉。他小心翼翼地在废墟中穿行,火折子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怪。
“有人吗?”他轻声喊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楼内回荡,却无人应答。
他沿着楼梯往二楼走,楼梯木板年久失修,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声响,仿佛随时会断裂。二楼的景象和一楼差不多,只是书籍更多,堆积得像小山一样。
就在他埋头翻找时,一阵风突然从三楼吹下来,火折子的光芒瞬间被吹灭,周围陷入一片漆黑。
“谁?!”顾十七心中一紧,握紧了手中的撬棍。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屏住呼吸,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却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
“别躲了,出来!”他壮着胆子喊道。
没有人回答,但那“沙沙”声却越来越近。顾十七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冰冷而诡异。
就在这时,火折子的光芒又亮了起来。他猛地回头,看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破旧长袍的老人。那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异常锐利,正死死地盯着他。
“你是谁?”顾十七警惕地问。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伸出手,指向三楼的方向,然后又指了指顾十七怀里的方向——他知道那里藏着残卷。
顾十七心中一惊,难道这老人也知道残卷的秘密?
“跟我来。”老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说话。
顾十七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老人无害的模样,又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老人带着他走上三楼。三楼比一二楼更加破败,只有中央还保留着一张破旧的书桌,桌上放着一盏同样破旧的油灯。老人点燃油灯,昏黄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
“坐。”老人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
顾十七坐下,将残卷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前辈,您也知道这残卷的事?”
老人看了看残卷,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老人缓缓说道,“我叫陈默,曾经是这座书楼的管理员。”
“思想净化”运动开始时,陈默曾试图保护这些书籍,尤其是那些记载着完整儒家思想的典籍。但最终他失败了,大部分书籍被焚毁,只有少数像顾十七捡到的残卷一样,被偷偷藏了起来。而他自己,也因为“思想不纯净”,被剥夺了身份,只能躲在这废弃的书楼里,一待就是十几年。
“你捡到的残卷,只是冰山一角。”陈默指着桌上的油灯,“这个世界,原本不是这样的。‘父慈子孝’‘君仁臣忠’,是相互的,是有来有往的。父对子慈爱,子才会真心孝顺;君对臣仁德,臣才会甘愿尽忠……”
顾十七听得入了迷,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
“那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只剩下后半部分了?”
陈默的眼神变得黯淡:“因为有人不想让你们知道这些。那些掌握权力的人,发现只要抹去前半部分的‘义务’,只留下后半部分的‘服从’,就能让所有人都变成他们的工具。‘父’可以肆意驱使‘子’,‘君’可以随意命令‘臣’,而不需要付出任何‘慈爱’和‘仁德’。这样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是最容易统治的。”
“那‘教化者’……”
“‘教化者’就是他们的爪牙,负责向你们灌输这种残缺的思想,让你们从小就认为‘服从’是天经地义,质疑就是大逆不道。”陈默冷笑一声,“他们害怕你们知道真相,害怕你们知道自己本可以拥有被‘慈爱’、被‘仁德’对待的权利。”
顾十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父亲的暴力、李正的傲慢、“教化者”的洗脑,这一切都是这个残缺世界的产物。
“那我们该怎么办?”顾十七急切地问,“我们不能就这样任由他们摆布!”
陈默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欣慰,又带着一丝担忧:“想要改变,很难。他们的势力根深蒂固,‘规则执行者’无处不在。但并非毫无希望,像你这样的‘觉醒者’,还有一些。我们在暗中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体,叫做‘寻全者’,就是为了寻找那些被遗失的‘前半部分’,试图让这个世界恢复完整。”
“我想加入你们!”顾十七毫不犹豫地说。
陈默点了点头:“好。但你要做好准备,这条路充满了危险。一旦被‘规则执行者’发现,等待你的将是比‘教化所’更可怕的结局。”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在上面!我看到光亮了!”
“是那个异端!还有一个老东西!”
陈默的脸色一变:“他们来了!你从后门走,那里有一条暗道通向后山。记住,活下去,找到其他‘寻全者’,我们在‘望乡亭’汇合!”
他将一个刻着“仁”字的玉佩塞到顾十七手里:“拿着这个,这是‘寻全者’的信物。快走!”
顾十七来不及多想,抓起包裹和残卷,跟着陈默指的方向,冲向了后门。身后,火光冲天,喊杀声、桌椅破碎声响成一片。他知道,陈默为了掩护他,选择了留下。
他没有回头,咬紧牙关,沿着暗道拼命奔跑。身后的旧书楼,像是一头最终沉没的巨兽,而他,则带着那本残卷和一个破碎的真相,奔向了未知的未来。
他不知道“望乡亭”在哪里,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寻全者”是敌是友,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从捡到残卷的那一刻起,从踏入旧书楼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注定布满荆棘的道路——
一条寻找“完整”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