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晨练结束,冲完淋浴,纪禹琛才会和别人闲聊几句。
人都有一个习惯,当他们看起来有自己的圈子时,就不太容易被人怀疑。
所以说,混得越好,就越安全。
过去,出于这个原因,他总是会先营造一种友好的气氛,或者经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总是嘴角挂着悠闲的笑意,狡猾地挠着人们的痒处。
从爷爷那里学到的最大本事就是“不显得狡猾”,所以他总能不屈不挠地钻进各种群体里。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纪禹琛从脸到心都彻底僵硬了。
他无视任何人,嘴角像挂着钢筋一样沉重。
“教官,今天的训练是徒手格斗吧?”
“是。”
“请您手下留情,那些家伙还是有点用的。”
“你是说那些像幼崽一样的家伙吗?”
“啊……”
“现在看来,她们的地位也下降了。”
她的消失,在一瞬间改变了这个男人。
他曾娴熟掩饰的内心炎症,如今已溃烂发黄,倦怠感化作了深深的忧郁。
很明显,他扭曲得很厉害。
当他看着自己那苍白的虹膜时,总觉得镜子里的脸像个扭曲的怪物。
不是活得巧妙,而是正在腐烂。
在人生最糟糕的时候,他遇到了徐凌。
那段人生中再也不会有的时光,也是在他最混乱的时候开始的,这都是他的错。
一个空壳是无法给人以舒适拥抱的。
干涩的怀抱只会让他感到疼痛,那被基督教义浸透的心灵蒙住了他的双眼,使他无法分辨出真正珍贵的东西。
这都是他不够成熟的缘故。
所以,他可笑地做好了用几年、甚至几十年去寻找的准备。
如果这次也能顺利度过,他会再次收拾行囊,继续上路。
决不能让她的存在暴露在外面。
所以,他希望这次也是空的。
希望她躲在一个连他也找不到的地方。
思绪一转,纪禹琛站稳了脚跟。
怎么会,没有?
他脸色苍白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
像往常一样,他想拿出那张照片,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那张一直放在口袋里的,他和徐凌的结婚照,不见了。
一阵恐慌袭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愣了一会儿,像是失去了方向感,突然冲出宿舍。
从淋浴间到洗衣房,再到餐厅、通讯室,他像疯了一样,把所到之处都翻了个遍。
他推开别人的肩膀,眼睛却只死死地盯着地板,眼神几乎要翻过去。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失去了幼崽的野兽。
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
妈的,他的眼睛都红了。
一直以来的郁闷,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契机,像炸药一样爆发了。
砰!
纪禹琛把他能碰到的一切都砸向宿舍的墙壁,发出咚咚的巨响。
他起伏的胸膛如同翻滚的波涛。
那张照片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迹。
是他们见过面,结过婚,生活在一起的唯一证据。
世界似乎正在从他手中一件又一件地夺走珍贵的东西。
看着她的照片,不停地回忆她的脸,回味当时的回忆,连这种严厉的自我惩罚,现在也要被禁止了吗?
他的脑海里充斥着这种受害意识和无边的愤怒。
他想把这个世界和上帝都撕碎。
最后,他连训练日程都抛在脑后,开始在山区里四处翻找。
他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去过的地方,他无条件地重新走了一遍。
他还计算了照片可能被风吹走的距离,毅然爬上了那些他从未去过的险峻区域。
“呼……呼……”
高山地区总是空气稀薄,让人气短。
他的胸口疼得发紧,头痛也愈发剧烈。
即便如此,他还是靠着精神力量坚持着,没有停止攀爬。
在某个时刻,他的目标变得模糊了。
他觉得自己连拿着她的碎片都是一种罪过。
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抬起头来。
他想拥抱她的空虚,却感到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那股一直想抓住她、哀求她的欲望,如神明附体般涌上心头,他抓住一块锋利的岩石,几乎要将它捏碎。
别再夺走他的家人了。
他故意让自己的身体像个死人一样滚进山沟里,很快就变得狼狈不堪。
在一片满是碎石的地面上,他的手指被磨得红肿,头发也因灰尘变得灰白。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像自残一样移动着双腿。
最终,他登上了山顶,望着喷薄而出的浓雾,一种悲壮的感悟席卷而来。
“又丢了……”
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山峰被云雾笼罩,什么也看不见。
他凝视着远方的眼睛剧烈地晃动着。
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肺部仿佛被踩扁,出了问题。
一个几近熄灭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哪儿都没有。”
他干涩的眼白变得稀薄而通红。
“我看不见。”
如果献上他的眼睛,她会看见吗?
那她的心里,会不会有他——
不知不觉,空气已经变冷,冬天快到了。
回到训练场,纪禹琛发现了在宿舍前等他的阿霞。
阿霞是他负责训练的部队里的一名女兵,一个戴着临时指挥官袖章的预备役学员。
“教官!”
睁大眼睛的阿霞气喘吁吁地跑到浑身是土的教官面前。
纪禹琛看着山脚下的晚霞,估算了一下大概的时间。
他漫不经心地凝视着这个看上去一脸焦急的学员,却像往常一样,打算径直走过。
阿霞咬紧了嘴唇,又一次挡住了他的去路。
“等一下,教官!”
她的声音铿锵而固执。
纪禹琛的眉头上结了一层薄冰。
“今天训练您也缺席了,您去哪儿了?”
“让开。”
面对冷冷的命令,她握紧拳头,再次鼓起勇气。
“……就不能告诉我吗!毕业典礼就在眼前了,您这样,要是只有我们部队不能毕业可怎么办……”
“教官不喜欢说第二遍,三秒钟内给我滚开。”
本应在帐篷里吃饭的学员,却在教官宿舍前徘徊,这让他非常恼火。
在神经紧绷的情况下,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刺向他的尖刺。
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危险和不稳定的状态。
这个时候,他不该和任何人见面。
“您是在找照片……”
话还没说完。
“啪,啪……!”
被怒气冲昏头脑的阿霞,像是宣布投降似的,狠狠地拍了拍教官的肩膀。
这是一个一直以来都被遵守的信号。
但此刻,这已不再是教官和学员的关系。
男子的双眼,如同在面对一个必须刺死的敌人。
“照片?什么照片?”
不是这个……!
阿霞屏住呼吸,努力掩饰住表情。
虽然打赌输了,但她还是想赶紧向教官坦白,试图在道德上压过其他学员。
如果说自私一点,她是想得到教官的好感。
但是,她面前的这个人,是空的。
因为他不歧视也不偏爱,她好像误以为他比想象中更有感情。
可当近距离面对这样一双烧焦般的眼睛时,她的脊椎都凉了。
那完全是零度的冰冷。
“哎呀,就是教官放在口袋里的那个!”
“……”
“是啦啦,啦啦拿走了!”
纪禹琛用力松开了自己的领口。摇摇晃晃的阿霞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他怒视着那一幕,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无论看部队里的谁,都很难和徐凌相比。
抛开性别不谈,很少有学员能像徐凌那样,生性凶狠,临机应变能力强,技术好,甚至连弥补不足的力量感都具备。
她作为新队员时也非常出色,所以他更想把她赶出部队。
在这种地方,他不该这么做。
一想起她,他的内脏就像被融化了一样,随之而来的是剧痛。
他被一种想要扭曲肌肉的剧痛所震撼,像一个暂时忘记呼吸的人一样粗鲁地挣扎着。
阿霞跳起来,伸出了手。
“别碰我。”
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了。
他丝毫不允许别人靠近,她仿佛看到了一只难以驯服的野兽。
啦啦,对不起……
阿霞茫然地望着教官远去的背影,咧了咧嘴。
你们……那张照片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
“啦啦,你得快点把它放回去……!”
帐篷那边传来学员的叫声。
纪禹琛那双肮脏的军靴,就停在了她们的面前。
他布满灰尘的眼角里,没有任何感情。
“妈的,这是谁干的,怎么往这里倒水啊!不知道这个不能打湿吗!”
“你不是和阿霞打赌吗?照片一下子撕烂了怎么办……!”
“没事,你看这张照片,新郎的脸不一样。”
“……”
学员之间陷入了一阵微妙的寂静。
“这肯定不是教官的照片,只是家人的结婚照,或者……”
啦啦的腿抖得很厉害,但她却故作轻松。
“要么是还没忘记前女友……”
说完,那些只盯着照片的学员们又头疼地议论起来。
“脸好像比教官长得帅多了……”
“冷漠又冷酷嘛,女人都是因为那种男人倒霉。”
“教官在外面也是那个样子吧?这里毕竟是训练场。”
“你们不懂基本人性吗?身上有军人习性的男人,事事都是指手画脚、独断专行的。在军人父亲手下长大,人生有多艰辛,不就是他那样的吗?说要在三秒钟内从水里出来。哪怕顶一句嘴,那一天就会被数落一辈子。”啦啦耸耸肩,继续说道。
“不过对方是女人,会不会突然就把军人的骨头都软化了?那些家伙对老婆的要求,不是约束,是严格。”
“是这样吗……?”
“光看照片就知道了,你看不出来吗?他肯定是被甩了,老婆被别的男人抢了。教官要是再严厉,我也会这么做的。我会一直伤害他,看淡点吧……”
她一边把湿照片擦干,一边尖酸刻薄地说,“所以啊,以后乱来的男人们,都要小心点,一个离开过的女人,是永远不会回来的。”
这时,兴高采烈的啦啦问:“我来模仿一下教官吧?”
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老婆,现在把饭做好,洗澡水也给我放好,撑着身子穿好衣服过来,在这里把腿张开……!哎呀——!”
啦啦瞬间飞到了帐篷的尽头。
被像拍苍蝇一样扇飞的学员们,缓缓抬起头来。
那天,她们第一次看到教官露出那样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