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麟站在总督府门前的石阶上,目送叶明琛的绿呢官轿远去。
他脸上那层职业性的温和笑意,如退潮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山风吹过庭前榕树,拂动他的衣摆,带来阵阵凉意。
他眼底唯余一片清明。嘴角微扬的弧度,却透露出心底的愉悦。
包麟利落转身,步履轻快,走向那间门内传来隐约人声的会议室。
两名海军陆战队员,持枪肃立门侧。
他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混杂雪茄的辛辣与烟斗丝的醇厚。
房间里窗户半开,数盏大型煤油吊灯高悬,光芒穿透青蓝色烟雾,变得朦胧柔和,给所有事物,都镀上一层微光。
一张巨大的粤省沙盘,占据房间中央。
山川河流、城镇道路,细致呈现。红蓝两色小旗密密麻麻,无声诉说着战争的迫近。
几名不列颠军官围在沙盘四周。有人抱臂沉思,眉头紧锁;有人俯身细察,手指在沙盘上划过。
讨论声此起彼伏。细长推杆,在他们手中起落,在沙盘上划出一道道虚线,预示进军与交锋。
人群中,那位佩戴海军上将军衔的男子,最为显眼。
他身姿挺拔,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高挺的鼻梁下,紧抿的唇线透出威严。鬓角风霜,记录着他数十年的海上生涯。
他便是新近抵港的迈克尔·西摩尔爵士,帝国远东舰队新任总司令。
西摩尔出身于不列颠一个显赫的海军世家。
祖父官至海军少将,伯父西马糜各厘,更是现任远东舰队司令,海军中将,声名赫赫。
他本人十三岁登舰入伍,从伯父旗舰上的见习军官做起。
过去三十年间,他几乎参与了不列颠在全球所有的战争。
从支援希腊的纳瓦里诺海战,到对旧朝的官涌之战、九龙海战。再到对毛熊的金伯恩半岛战役、波罗的海战役。
这漫长而遍布世界的征战,为他赢得了赫赫声名与无数勋章。
更将他锤炼成帝国在远东这片复杂水域,最受信赖的军事统帅之一。
此前,萧云骧对不列颠战俘索要天价赎金、随意殴打使团成员的消息传回本土。
不列颠朝野激起巨大波澜,主战呼声空前高涨。
老谋深算的首相亨利·约翰·坦普尔顺势而为。
他紧急派遣深受信赖,且精通远东事务的西摩尔,搭乘最快的军方蒸汽快船,火速赶赴远东。
西摩尔正式接替年迈的伯父,出任不列颠远东舰队总司令,全权负责统筹、指挥对西军的作战。
他们一行抵达港岛,便接管军权,旋即投入高强度的工作。
在仔细研判所有能收集到的西军情报后,经连日推演,共识逐渐清晰:
若溯长江而上,深入内陆直捣西军核心区域,不仅航线漫长、水文复杂,西军更可依托两岸炮台层层阻击。
劳师袭远,风险过高,胜算渺茫。
恰在此时,西军主力大举进攻粤省、韶州府迅速陷落的紧急军情,接连传来。
西摩尔当即决断,改变策略。
他要利用港岛现有的陆军力量,在五羊城北边,与西军进行一场决定性的野战。
此地于己补给便利,于敌却是劳师远征。可借此地利,一举重创西军。
这些天,他们几乎足不出户,终日在这间被烟草熏得发黄的会议室里,反复推演各种作战方案。
见包麟进来,西摩尔转过头。
他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绕过沙盘大步走来。
“怎么样,我亲爱的包麟爵士,”
他声音洪亮地问道,“和那位旧朝总督谈得如何了?”
包麟脸上浮现淡淡微笑,将刚签订的协议文本递过去,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得意。
“比预想中最顺利的情况还要好,将军。”
“我们不仅彻底解决了部队开拔后的粮食、骡马、草料等所有后勤补给难题,还为帝国财政争取到了一笔,足额八十万两白银的专项军费。”
“首期四十万两,十日内便可转入帝国金库。”
西摩尔接过文件,目光迅速扫过关于军费支付和物资供应的关键条款。
随即,他发出一阵畅快大笑。
“干得真漂亮,爵士!你真是帝国杰出的外交官!你在最恰当的时候,为我们拿到最需要的东西!”
他拿着文件,满意地点点头。
“这下,不仅远征作战最头疼的后勤问题迎刃而解,女王陛下的远东金库,也多了一笔意外之财。”
“我看议会下院,那些整天嚷嚷着要削减军费的自由派老爷们,这次总算可以安静一阵子了。”
旁边另一位面容方正、鼻梁高挺、年纪稍轻的将领,此前一直紧锁眉头,盯着沙盘上五羊城以北的丘陵河谷地形。
此刻他抬起头,看向包麟。语气直接,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爵士,高卢人那边有新的消息吗?还是那套,需要等待本土命令的借口?”
这位是詹姆斯·霍普·格兰特陆军中将,一位以战术严谨、作风顽强着称的职业军人。
他曾参与征服锡克、平定旁遮普和残酷的克里米亚战争,陆战经验极为丰富。
此次随西摩尔一同前来,被正式任命为对西军作战的陆战总指挥。
他一直对帝国在远东的现有陆军兵力,深感忧虑。
认为即便算上海军陆战队,面对号称十万、士气正盛的西军,力量仍显薄弱。
因此,他希望说服驻濠镜澳的数千高卢陆军一同参战,以分担压力。
包麟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双手微微摊开。
“是的,詹姆斯,他们的立场没有丝毫改变。”
“洛朗领事坚持,必须等到爱德华·科尔蒙伯爵返回远东,并且明确收到他们皇帝陛下的正式命令。”
“在此之前,他个人乃至整个驻远东的高卢军方,都无权做出任何承诺,更无权调动一兵一卒。”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些许讥讽。
“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隔岸观火。或者,是想等到局势更明朗,看清楚哪一边更有利可图时,再决定是否下场。”
西摩尔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他大步走回沙盘前,用粗壮、指节分明的手指,点在沙盘上五羊城以北的北江流域。语气中带着对高卢人的了解与鄙夷。
“高卢人?他们或许私下里,早就和西军有了什么秘密交易;或者,纯粹就是在待价而沽,等着看我们先流血。”
“没有看到清晰的好处,和十拿九稳的胜算,这些精于算计的高卢佬,是绝不会轻易押注的。”
“他们的这种‘谨慎’,历来如此,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格兰特和周围的军官们,声音提高了几分。
“但是,先生们!我们的事业,必须首先立足于我们自身的力量!”
“皇家海军数百年的荣耀,和陆军不败的武功,何时需要依赖高卢人来协助了?”
他的手掌按在沙盘边缘。
“此次战场选在五羊城北面,我们补给极为方便。”
“敌人则是劳师远征,深入他们完全不熟悉的地域,后勤线漫长而脆弱。”
“只要我们谋划周详,陆军与海军陆战队协同紧密,将我们的火力优势发挥到极致,”
“就完全有能力在这五羊城下,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暴徒,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詹姆斯·格兰特中将点了点头。
虽然内心深处,对于高卢人拒绝参战仍有一丝遗憾,但作为一名职业军人的勇气与责任感,已被西摩尔的话语点燃。
他不再纠结于此,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战术讨论。
他拿起那根细长的沙盘推杆,精准地指向沙盘上,北江中游的清远府位置,语调沉稳清晰。
“那么,将军,我的初步作战构想如下。”
“第一步,我军主力应在五羊城北面,依托有利的丘陵地形,构筑完整的防御工事体系和炮兵阵地,以正面迎击,并挫败敌军主力的进攻锐气。”
随后,他将推杆移至代表北江的蓝色蜿蜒线条上,向上游移动。
“同时,我们需要立即组建一支强有力的浅水舰队。以海军‘珍珠’号、‘林仙’号等数艘吃水较浅、机动灵活的蒸汽炮舰为核心,配属足够的精锐陆战队员。”
“命令该舰队沿北江水道,逆流而上,一路巡弋扫荡,直至清远府城下,务必完全掌控这段关键航道。”
他用推杆的尖端,在清远府附近的江面上,用力画了一个圈。
语气加重,强调其关键性。
“西军此番乃是陆路急进,仓促而来,根本不可能有像样的内河水师,进行配合与掩护。”
“他们在扬子江炮台里,那些虽然犀利却笨重的火炮,绝无可能翻山越岭随军搬运到此。”
“短期内,他们也绝无能力在北江河岸快速构筑起坚固炮台。”
他抬起头,目光看向西摩尔和其他军官。
“因此,只要我们的浅水舰队能够迅速、有力地控制住清远府段的北江江面,就等同于用一把铁钳,扼住了他们这十万大军的后勤补给咽喉!”
“同时,也彻底封堵了他们战败后渡江北撤的最便捷退路。”
“到那时,他们前有我军坚城利炮,后退之路又被完全切断,粮草弹药接济不上,军心必然大乱。”
“这十万西军,恐怕就真的要成为瓮中之鳖,悉数覆灭在这片岭南土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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