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麟微微前倾身体,双手指尖相对,搭成一个尖塔,不急不缓地,将每个字都吐得清晰平稳:
“叶总督,我方持续向贵方,出售包括前装线膛枪、野战炮在内的各类先进军火枪炮,并且允许贵方采购人员,自由往来港岛。”
“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具诚意、且切实有效的协助么?”
“据我所知,贵国的多支部队,就装备了不下三四万件由我们提供的武器吧?”
叶明琛心头烦躁更甚,知道空谈条款道义无益,对方是在故意避重就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终于直奔那最赤裸裸的利益,声音也压低了些:
“包麟爵士,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那些军火交易,是生意。眼下是生死存亡!”
“若要贵方立即出兵,派遣麾下精锐陆海军,与我军并肩作战,于五羊城下正面抗击西贼。”
“我们需要付出何种代价?请爵士直言。”
包麟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就等他这句话。
他略作思索,像是经过一番心算,报出一个数字,语气平稳得,像是在谈论一桩普通的商业合同:
“三百万两白银。全部需要足色现银,或等值的鹰洋。”
“这笔款项,将主要用于抵偿我军在此次行动中,预计产生的巨额弹药消耗、武器损耗、舰船维护,以及最重要的——官兵伤亡的抚恤与救治费用。”
叶明琛听罢,只觉胸中一股郁气直冲顶门,眼前微微一黑,差点呕出血来。
他强行稳住身形,手指用力捏紧了茶杯,指节都有些发白。
如今各地战乱频仍,税收锐减,朝廷岁入艰难。
全年国库账面收入,恐怕也不过八百万两左右。
对方一开口便要占去近四成,这简直是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
但他宦海沉浮数十年,历经道台、布政使、巡抚等各种要职,岂会不懂这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道理?
而且,从包麟不纠缠于是否出兵的程序问题,而是直接、具体地索要军费的态度来看,不列滇人内部,出兵之意恐怕已决。
否则,他一个驻外公使,断不敢绕过本土内阁和议会,做出此等近乎国战的承诺。
心中迅速计较已定,叶明琛面上,却显出被羞辱后的激愤之色,猛地将茶杯往茶几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茶水溅出少许。
他拂袖作势欲起,声音也提高了些许:
“爵士!三百万两?这简直是……这简直是勒索!”
“我粤省虽称富庶,连年征战,协饷四方,府库早已空虚!”
“若贵方毫无诚意,存心看我等笑话,那我等唯有退回五羊城,与西贼死战,以身殉国罢了!也算全了臣节!”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讥讽:
“届时,不知西贼大军席卷而下,兵临港岛之时,贵国在这远东的巨额商业投资、每年数以千万两白银计的利益,该如何保障?”
“爵士您这座新落成、耗费不赀的华丽总督府,”
“只怕也要被那萧逆据为己有,成了他犒赏麾下、饮酒作乐的南国行宫了吧!”
包麟好整以暇地看着叶明琛。
对方姿态强硬,他却毫不恼火,也不急着反驳。
银质烟盒被从怀中取出。一支粗壮的古巴雪茄拈在指间,随即用银剪慢条斯理地剪开茄帽。
动作从容,带着一种沉稳的仪式感。
火柴划燃,“嗤”的一声,火苗亮起。
雪茄烟身在火焰上均匀转动,待香气微散,才稳稳点燃。
包麟深深吸了一口。
灰色烟雾袅袅升起,浓郁的异国香气弥漫开来,将那张圆胖的面孔,笼罩得有些模糊。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依旧精明冷静。
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穿透烟雾,牢牢锁在叶明琛脸上,观察着对方最细微的神情变化。
见包麟如此从容,甚至带着戏谑,叶明琛心知这番施压,已是徒劳。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沉默片刻,先前强撑的气势仿佛耗尽,肩膀一塌,整个人颓然跌坐回硬木椅中。
声音也随之低沉下来,透着沙哑与疲惫:
“三十万两。”
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个数字。
“我省藩库里,现在最多能拿出三十万两现银,不用另外加税,可以马上支付,救你们的急。”
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清晰,试图在绝望中,提醒对方的处境,也并不容乐观。
包麟摆了摆手,驱散飘到面前的烟雾,报出一个新数字,语气平稳而不容反驳:
“八十万两。首付四十万,在我军部队抵达五羊城后,三天内付清。”
“剩下的四十万两,从协议签订那天算起,半年内必须结清,不得拖延。”
略作停顿,继续补充,语速依旧不快:
“此外,自我军开拔之日起,所有作战期间所需的粮草、副食、骡马草料,”
“还有征用民夫、向导的费用,全部由你方承担。”
“必须保质保量,按时送到指定地点,不能短缺。”
叶明琛闭目思索,眼角肌肉难以抑制地微微抽动,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官袍一角。
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内心正经历剧烈挣扎。
半晌,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头颅微不可查地一点,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个字:
“……好。就依……爵士说的办。”
此后,双方又就具体细节,磋商了一个多时辰。
最终白纸黑字约定:
十日内,不列滇驻港陆军及海军陆战队,必须开赴五羊城参战;
叶明琛一方,需在不列滇军队抵达后三日内,先行支付四十万两足色现银,作为首期军费。
同时交付足够一万五千人马,消耗半月的首批粮草;
剩余四十万两,严格按约半年后付清,若逾期,则以粤海关税收作抵押,年息另计。
条款敲定后,双方立即唤来书记官,分别用中文和英文草拟协议各两份。
叶明琛与包麟在文本上签字,郑重的盖上各自关防印信。
看着未干的墨迹与鲜红的印泥,叶明琛心中稍安,却没有半分喜悦。
想起贤丰皇帝的谕旨,命他与不列滇人“尽弃前嫌,精诚合作”,“以夷制逆”。
这次签订借兵协议,虽然花费巨大,但总算是遵从上意。
只要最终能靠洋兵的犀利火器保住岭南,击退西军。
京城里的皇上和军机处,想必不会为这八十万两银子深究,甚至可能嘉奖他的临机决断。
可要是岭南不保……那也就一了百了。
火烧眉毛,只能先顾眼前。
诸事办妥,窗外已是日头西斜。
昏黄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拉出长影。
叶明琛身心俱疲,婉拒了包麟共进晚餐的邀请,一刻不愿多留,匆匆拱手告辞。
包麟也未强留,礼节性地送到总督府门口。
叶明琛带着亲随,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出这栋压抑的西式建筑,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候在外面的绿呢官轿。
轿子起行,沿山路蜿蜒而下。
此时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余晖,挣扎着穿透浓重云层,将远处海湾水面,染上一片凄艳的、近乎血色的橘红。
但那光芒很快沉沦,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灰暗吞噬。
叶明琛站在返回五羊城的官船船头,带着咸腥湿气的微凉夜风,吹拂着因焦虑而发烫的面颊。
港岛山坡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身后逐渐模糊远去。
怀中那份用八十万两白银,和无数粮草换来的薄薄协议,像一块寒冰,紧贴胸膛,冷意渗入骨髓。
这冷意,与心头那股因事态推动而产生的、虚脱般的短暂轻松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滋味。
但这丝轻松转瞬即逝,随即被更庞大、更沉重的忧虑彻底吞没。
——那是朝中清流御史,随后必将如雪片般的弹劾攻讦。
以及将这岭南腹心之地,乃至自家身家性命,都寄托于一群碧眼虬髯客身上,那无法预料掌控的未来。
但一步踏出,已无回头路。
回到五羊城时,已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只有远处传来、单调而空洞的更夫敲梆声,在空旷街道间回荡,更添寂寥。
然而总督衙门内,却灯火通明,一众属官幕僚,皆在签押房内外焦急等待,无人敢离开。
顾不得舟车劳顿,茶水未进一口。
叶明琛立即命人备轿,赶往位于城西十三行附近,高卢国驻五羊城领事馆,连夜求见领事洛朗·夏尔维-马丹。
他试图游说高卢一同出兵,既能增加胜算,也可分摊风险,制衡不列滇人。
然而,这位被深夜唤起的洛朗领事,其态度,却与包麟的贪婪直接,截然不同。
他穿着漂亮的丝绒睡袍,彬彬有礼地,在装饰着洛可可风格家具,与水晶吊灯的华丽客厅里,接待了这位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
耐心听完了叶明琛关于局势危急、恳请高卢念及利害关系、速速出兵相助的急切陈述。
其间甚至多次点头,表达了对此困境的“深切理解”,与“个人同情”。
但最终,还是以一种无可挑剔的、带着典型高卢式,遗憾与无奈的表情婉拒了。
理由是全权代表爱德华·科尔蒙伯爵,尚在返回远东航途中、音信未通。
并强调自己作为五羊城领事权限有限,无权调动驻濠镜澳的数千高卢陆军,参与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
最终将理由归结于一点:必须等待皇帝陛下的明确命令。
一番言辞恳切、逻辑严谨的推脱,堵死了叶明琛所有的请托之辞。
叶明琛满怀希望星夜而去,却带着失望,悻悻而归。
夜已极深,他却毫无睡意,胸中堵着闷气。
布政使、按察使、粮道等一众心腹属官,被立即召来。
顾不上训话,直接下令,即刻开始全力筹措、清点答应支付给不列滇人的四十万两现银,及首批粮草物资。
偌大的总督府签押房内,算盘声顿时噼啪作响,如同急雨。
烛火摇曳不定,映照着书吏和官员们一张张疲惫、焦虑而又不得不强打精神的脸庞。
这一夜,注定无眠。
-----------------------------------------------------------------------------------------------------
(把前面一章挪些到这章来了,要不一章文字太多,大家看着也累,三千字左右一章应该是适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