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港岛,沉浸在一片潮湿而腥咸的海风里。
刚下过一场急雨,太平山半腰的总督府,红砖外墙被雨水浸透,颜色显得深郁,湿漉漉地反射着云层缝隙里,透出的微光。
白色的廊柱与拱券,在深色背景的衬托下,轮廓格外清晰。
庭院里的南洋杉和木棉树,经过雨水洗刷,绿意沉凝,肥厚的叶片上缀满水珠,不时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声响。
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海面,是一片灰绿的迷蒙。
低垂的墨云并未完全散去,仿佛在积蓄着下一次暴雨的力量。
几艘悬挂米字旗的军舰,如同沉默的黑色礁石,锚泊在铅灰色的水面上。
桅杆上的信号旗,在闷湿得几乎凝滞的空气里,无力地垂着。
整个景象,在雨后的短暂宁静中,非但不能让人舒缓,反而透出一股风暴间歇期特有的、令人不安的压抑。
叶明琛的官船在码头泊稳,他深吸了一口,这粘稠得仿佛能攥出水的空气。
码头上苦力们吆喝着,搬运着木箱和麻袋,空气中混杂着海产、香料和煤炭的复杂气味。
一行人未作停留,迅速换乘上早已备好的轿子,沿着蜿蜒湿滑的山道,径直前往太平山半山腰的不列滇总督府。
轿夫们的脚步沉稳而急促,轿子随之有节奏地颠簸着。
叶明琛坐在轿内,透过小小的轿窗,望着山下那片鳞次栉比、华洋杂处的港城景象。
那些尖顶的教堂、方正的货栈、以及密密麻麻的中式屋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奇特的图景。
他心中五味杂陈,这片已是异邦之地,昔日视若疥癣,今日却要求助于此,真是世事难料。
总督府前的空地,气氛远比山下码头肃杀。
身着不同军种制服的不列滇军人,频繁进出,皮鞋踏在湿润的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杂沓的声响,取代了市井的喧嚣。
叶明琛与不列滇打交道多年,目光扫过,便清晰地分辨出,那些穿深蓝色水手服、帽带飘飞的是海军官兵;
着鲜艳红色双排扣军服、白色交叉腰带的是陆军士兵;
还有披着深蓝色上衣、配以醒目的红色饰边与白色腰带的,是精锐的海军陆战队成员。
看到如此多不同兵种的军事人员在此聚集,且神色间带着战前特有的忙碌与警觉,他心中非但不惊,反而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暗喜。
这至少意味着,不列滇人并非毫无准备,他们也在密切关注着北方的战局,甚至可能已在暗中调兵遣将。
待卫兵礼貌而坚决地,将他的一众亲随,拦在雕花的铁门外。
叶明琛整了整因乘轿,而略显褶皱的官袍,只带了一位神色拘谨的通译。
两人步履沉稳地踏入这座象征着不列滇帝国,在远东至高权力的建筑内部。
接到通报后,出来迎接他们的正是戴着金边眼镜、一身黑色燕尾服,显得一丝不苟的包麟爵士。
双方拱手见礼,几句程式化的寒暄背后,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紧张时局。
包麟未多客套,便将他们引至走廊深处,一间僻静的会客室。
叶明琛眼尖,在穿过走廊时,瞥见一楼一间宽大的房间门外,肃立着两名身体挺直、手持上了刺刀步枪的卫兵。
房门紧闭,里面隐约传出争论声,和哗哗的纸张或地图翻动声,却听不真切具体内容。
那紧闭的厚重橡木大门,勾起了他更深的思量。
这间会客室并不十分宽敞,陈设兼具了西洋的实用主义,与从殖民地汲取的东方情调。
几张深色丝绒面料的扶手椅,围绕着一个精致的桃花心木茶几。
墙壁上,悬挂着维多利亚女王的肖像油画。
女王年轻的面容雍容华贵,目光却带着帝国特有的疏离与威严,俯视着房间内的来客。
另一面墙上,则是一幅巨大的远东海域图,从马六甲到倭国,诸多海域被详细地绘制。
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航线、水深、灯塔以及各个据点的旗帜,似乎在向来客炫耀帝国在远东的掌控力。
角落里,一件来自华夏的青铜器,被作为战利品陈列在黑檀木底座上,泛着幽暗的冷光。
丝绒窗帘半掩着,窗外是雨后天晴、湿漉漉的庭院景色,几丛杜鹃花开得正艳。
空气里混杂着优质雪茄的余味、抛光皮革的淡淡香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用于防潮的石灰气息。
侍者悄无声息地送上红茶,精致的白瓷杯盏里,茶汤红浓,散发着特有的醇香。
旋即又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室内顿时陷入一阵安静,只剩下三人轻微的呼吸声。
包麟看起来神色颇为疲惫,眼袋深重。
他未多客套,开门见山地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官话问道:
“叶总督,你此番亲自前来,舟车劳顿,有何贵干?”
这倒省去了,通译在中间转译的麻烦。
叶明琛稳定心神,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器的温润,略微沉吟,缓缓说道:
“包麟爵士,北边的局势,想必您已知晓。”
“西贼悍然攻破我粤北梅关、骑田岭多处天险,其势汹汹。”
“据确切情报,其两路精锐已会师韶州,总兵力不下十万之众,正扑向岭南腹地。”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包麟那镜片后不动声色的蓝眼睛,语气加重了几分:
“若我等再不采取果断一致之行动,五羊城沦陷恐在旬月之间。”
“届时,唇亡齿寒,贵国在港岛的这片繁盛基业,恐怕也难以置身事外,免遭西贼毒手。”
“他们早有言明,不承认贵国与朝廷之间签署的一切协议。”
“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包麟面色如常,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舒缓,仿佛在品尝着悠闲的下午茶。
然而他心中却是一叹。
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关乎不列滇在远东的巨大利益,他身为港岛总督及驻华公使,岂能不知?
外交情报人员的报告,商人带来的消息,以及军方侦查的结果,都已将西军的迅猛攻势,勾勒得清清楚楚。
从他与萧云骧两次打交道经验来看,此人锐气正盛,行事毫无顾忌,兼具草莽的狠辣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洞察力。
他当然不会承认不列滇在华的任何特权,包括旧朝割让这港岛。
阻止西军南下,确是不列滇的切身利益所在。
然而,他作为资深外交官,更深知此刻对方心急如焚,自己更应沉住气,等待对方先亮出底牌,方能攫取最大的利益。
于是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椅臂,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带着距离感:
“叶总督,对于港岛的防务,我们自有帝国的勇士们和强大的舰队负责,阁下无需过分忧虑。”
“皇家海军的力量,您是见识过的。”
他话锋微转,继续说道:
“况且,天下之事,无非是利益的权衡与交换。”
“只要条件合适,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价码,西军也并非不能坐下来谈。”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是我们的外交信条。”
他最后摊了摊手,做出一个略显无奈的表情:
“最重要的是,我目前尚未收到本土内阁及议会,关于大规模军事介入贵国内部事务的明确指令。”
“在此关键且敏感的时刻,我亦无权擅启战端,这关乎帝国的整体战略,望总督阁下能够理解。”
叶明琛听罢,心中冷笑连连。
若不列滇肯轻易让渡利益,之前又何必与西军,在长江江面上兵戎相见,导致马当惨败,颜面扫地?
所谓等待本土指令,或许是部分实情。
但声称仅靠自身力量便能守住港岛,则分明是敷衍之词,是谈判桌上抬高价码的伎俩。
一旦西军完全掌控粤省,依托大陆,调集重兵,这弹丸之地的港岛,仅凭岛上万余陆军和几艘军舰,如何能长久固守?
海军虽利,终需陆基支撑。这不过是眼前这个老狐狸,故作姿态罢了。
然而形势比人强,不列滇人可以好整以暇,借机勒索,他却已没有时间周旋了。
西军攻克韶州府后,距五羊城不过四五百里,中间并无险关要隘可守。
他虽已派沈棣辉、梁定海等将,速率兵马前往北江沿岸构筑防线,但他心中清楚,这最多也只能迟滞敌军推进速度,绝无可能阻挡其兵锋。
算来,快则半月,慢则一月,西军必临五羊城下。
届时,玉石俱焚,万事皆休。
他按下心中翻涌的焦虑与一丝屈辱,试图再行劝说:
“包麟爵士,根据贵我两国先前签订的相关条款,贵方需协助我方,剿灭国内的叛逆。”
“此乃白纸黑字,不容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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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三千字的两章,晚上还有一章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