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明澈法师退出禅房,并替梅鼎与那商帮的任掌柜,轻轻掩上了门。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合拢。
外间庭院的天光和隐约人语,大半被隔断。
禅房内光线顿时柔和下来。午后的日光透过旧窗纸,晕染开一片朦胧光晕,恰好照亮八仙桌周围。
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中清晰可见,缓缓舞动。
那股混合了香烛、旧木和尘土的气息,在静谧中愈发沉静。
梅鼎注意到,房门关闭后,任掌柜原本微微前倾的身姿,不易察觉地挺直了几分。
脸上谦恭神色悄然褪去,目光变得沉静专注,仿佛卸下了伪装。
两人在八仙桌旁重新落座。
任掌柜并未急于言语,他不慌不忙拆开手中牛皮信封,取出两封书信。
先将其中一封双手递到梅鼎面前,动作恭敬却不显卑微。随即身体微倾,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梅大人先看信。切记,无论信中内容为何,都请暂且保持镇定,莫要声张。”
“此间事,关乎大人身家性命,亦关乎阖关将士前程。”
梅鼎本以为他要转述父亲的“私密话”,闻言心头猛地一紧,仿佛被无形之手攥住。
他下意识细看对方,只觉得此人眼神、语气,与方才在法师面前那副商贾模样,已有明确的不同。
那平静目光下,似乎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强压住骤然加速的心跳,接过信封。
只见信封上只有五个字:“敬斋兄亲启”。没有落款,字迹却有几分熟悉。
“任掌柜,这……这不是梅某的家书。”
梅鼎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
他抬眼看向对方,目光充满疑惑与警惕。
任掌柜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依旧带着淡淡微笑,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请梅大人先看过信再说。信中自有分晓。在下可以保证,我等此来,对梅大人绝无半分恶意,反倒是为大人指一条明路。”
梅鼎心中狐疑更甚,但信已在手,只得依言,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取出里面薄薄信笺。
纸张是上好的宣纸,质地绵韧。
借着窗纸透来的温润光线,他凝神读了下去。
字迹是他所熟悉的,正是故友沈保桢的手笔。
那熟悉笔锋,瞬间将他拉回了多年前在福州乌石山下、法海寺中,与挚友谈古论今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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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斋吾兄钧鉴:
岁暮天寒,忽闻梅岭飞霜。想见兄坐镇危陴,甲胄生寒,保桢虽在昌江之滨,未尝不心驰岭表。
前接翰教,墨渖犹新,讵料旬月之间,世局迭变,竟致鳞鸿异路,思之泫然。
忆昔共砚榕城,于乌石山醉石畔、法海寺古榕下,兄与桢论史析经,尝以顾亭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相勖勉。
其时春草初萌,书声与钟磬相和,岂料中年以后,各抱咫尺天涯之憾?
桢所以沥胆归诚,非徒慕西军之强,实仰其政教之新。
彼禁烟绝毒,关税自主,与泰西列国抗礼分庭;
尤可贵者,废世袭之弊,立共和之政,兴格致之学,立专利以励创新,开千古未有之局。
——此非桢之虚言,实乃吾辈昔年‘通经致用’理想,于今得见其形也!
叶督以荒诞乩语,陷兄于绝境;西军则以赤诚相待,虚席以待。
今遣军情局任刚赍书往谒,此君虽籍隶川东,然深得西王萧云骧信重,特命持其手谕,专为延兄而来。
萧王与桢对坐时尝言:“梅敬斋若肯匡助新政,当以一州府政务相托,使八闽才俊,得展经纶之手。”
此诚英雄用武之时也!
兄素通晓舆地,当知梅关天险,已非往昔。
西军新式开花炮弹能裂金石,然萧王犹存恻隐,谓:“梅道台乃务实干才,不可徒损于炮火。”
此既为惜才,亦为恤民。
古之仁人,禹趋三过而不入,墨子裂裳以止楚,其所为者,非一姓之私,实天下之公也。
今西军吊民伐罪,所至箪食壶浆;青室固守关隘,徒令血肉涂地。
兄素怀仁心,守战之间,系万千生灵,岂可不察?
今西王府新政,譬如旭日东升,实乃华夏文明更生之机,非寻常鼎革可比。
附上《西王府新政辑要》一册,其中学制革新、税政整理诸端,多与兄当年在雷州任上所倡暗合,兄观之,必生知己之感。
岭梅含苞,春山在望。愿兄执此梅信,共赴新潮。临楮依依,惟祈明鉴。
顺颂
时绥
愚弟 保桢 再拜
贤丰五年腊月十一日,于昌江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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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不长,只有六七百字。梅鼎却看了很久。
他的目光在信纸上来回逡巡,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心坎上。
沈保桢那熟悉的笔迹,此刻却带着陌生的力量,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
光线恰好,字迹清晰,他甚至能看到墨迹渗透纸张的细微纤维,更显真实迫人。
震惊过后,是翻江倒海般的思绪涌动。
幼丹……沈保桢!他竟真的投了西军!不仅投了,还成了西王座上宾,如今更来做这说客!
信中提及的昔日理想、今日新政,字字句句,都戳中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遗憾与不甘。
他在雷州任上那些被搁置的条陈、被嘲笑的设想,竟在对手那里得以施行?
这巨大反差,让他心头五味杂陈。
他觉得口干舌燥,耳边嗡嗡作响,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颤抖。
目光不由自主得的瞥向虚掩的房门。
门外,老仆林叔和那名叫林平之的少年,正用熟悉的福州乡音低声交谈,似乎在攀扯宗亲关系,隐约还能听到林叔几声压抑的低笑。
一切都显得平常,与禅房内正在进行的、可能决定千百人命运的交易,形成诡异的对比。
可这平常之下,却是万丈深渊!
云封寺距梅关关楼不过一两百米,位于关楼南坡。
此地若有异动,关上守军顷刻即至。
但……寺里那看似寻常的商队伙计,那忙碌整理货物的精壮汉子……梅鼎的心猛地一沉。
“梅大人……梅大人。”
任掌柜——任刚的声音,将他从纷乱思绪中拽回。
梅鼎转过脸,只见任刚依旧面带微笑,但动作有了微妙变化。
他看似随意地撩起长袍一角,露出了别在腰间的一样物事:
那是一个转轮手枪的枪柄,黄铜部件在光线下,泛着冷硬光泽,无声彰显着实力与威胁。
“梅大人,正如我先前所言,我们对您绝无恶意。”
任刚语气依然平静,但他朝门外努嘴的动作,却让话语分量骤然加重,
“不过,为策万全,此刻这云封寺,我们却是能控制得住的。”
“还望梅大人以大局为重,莫要行那鱼死网破之举,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大人及大人的亲随们。”
梅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家书是假,诱他入彀是真。这竟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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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还有一章加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