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鼎正沉浸在感时伤怀的愁绪里,难以自拔时。
关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他极为熟悉的、带着福州口音的呼唤:
“老爷!老爷!您在楼上吗?”
这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他收摄心神,低头向关楼台阶下望去。
只见贴身长随林叔,正气喘吁吁地快步走上来。
林叔年近六十,是家中的老仆,自梅鼎幼年时便在家中伺候,几乎是看着他长大,情分深厚,与家人无异。
梅鼎出仕为官后,林叔一直跟随左右,照料起居,处理杂务,是他最信任的心腹。
“林叔,何事如此匆忙?”
梅鼎一边快步走下石阶,一边问道,心中隐隐泛起不祥的预感。
这年月,传来的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
林叔喘了几口气,脸上却意外地带着几分喜色,压低声音道:
“老爷,是好事!家里来信了!从福州老家来的!”
“送信的人,此刻就在关下南坡的云封寺里候着!”
“家信?”梅鼎闻言,黯淡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多日积郁的愁绪,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
“确是家信么?何人送来?你可认得来人?莫要出了差错。”
他身处前线,警惕之心并未消失。
林叔迎上前,仔细解释:
“老爷放心,来人是福州府来的商帮,专程到南雄州,收购此地特产的‘黄烟’烟叶。”
“出发之前,福州城里的太老爷,知道商队要途经梅关,便特意托付他们捎带家信给您。”
“那前来传话的年轻伙计,讲得一口地道的福州府城话,言辞清晰,对城里街巷地名也熟,断然不会错。”
听到这里,梅鼎心中疑虑消减大半。
南雄州盆地特有的红砂壤,孕育出的“黄烟”,烟叶色泽金黄、油分充足,是制作水烟、旱烟的上等原料,吸引各地商帮,前来采购贩运。
思乡心切,家书就在眼前,他也顾不得细细深究,当即对林叔道:
“既如此,我们速去。带上四五名亲兵随行即可,勿要声张。”
“是,老爷。”林叔应声而去,很快招呼了四名梅鼎从福州带来、绝对可靠的亲兵。
一行人未作声张,离开关楼区域,匆匆赶往位于关楼南侧,仅一两百米远的云封寺。
云封寺,坐落在梅岭南坡一处相对平缓的台地上,背倚青山,面朝古道。
寺庙始建于唐开元年间,初名“梅花院”,至宋代方改称“云封寺”。
因与禅宗“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典故有些渊源,故而又别称“挂角寺”。
寺庙规模不大,结构紧凑。
略显斑驳的山门之后,便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主殿,坐东朝西,虽不甚宏伟,却自有一股古拙之气。
殿门两侧,悬着一副木质楹联,字迹清疏:
“挂角何时,偶为岭上主人,犹想象千秋风度;”
“举头欲问,可许山中置我,试管领万树梅花。”
殿内供奉着一尊禅宗六祖惠能铜像,供南来北往的商旅、香客祈福参拜。
宋代增设“曲江祠”,供奉唐代岭南名相张九龄铁像,以示纪念其开凿梅岭古道之功。
东配殿,陈列着苏轼、汤显祖等,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诗碑;西配殿,则是寺内僧人的禅房与起居之所。
庭院不算宽敞,中央设有一座石质香炉和祭祀石台。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两株参天古枫,据说乃唐开元年间,建寺之初所植。
历经千年风霜,虽值寒冬,叶片落尽,但那虬龙般的枝干伸向天空,依旧苍劲有力。
如今战乱频仍,香火稀疏,寺中僧人多已星散。
只剩下住持明澈法师和三四个僧人留守,平日里甚是清静。
梅鼎到任后,因关上生活枯燥,闲暇时常来寺中散心,观摩诗碑。
有时也与明澈法师,探讨佛理禅机,故而对此处极为熟悉。
一行人刚走到云封寺山门口,便看见一个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年轻伙计,候在那里。
这伙计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尤其灵动有神,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粗布棉袄,下身是同色的扎脚棉裤,脚蹬一双南方常见的千层底布鞋,虽朴素,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虽是寒冬腊月,穿戴厚实,但整个人收拾得利利索索,一看就是个讲究的俊后生。
那伙计一眼瞧见林叔,脸上立刻绽放出热情而又不失恭敬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快步迎上前作揖道:
“林伯啊,汝总到了啊!只位定着是梅老爷叭?奴共汝问安咯!”
说罢,便欲拂衣跪下,行叩拜大礼。
梅鼎见这后生模样俊秀,举止有礼,又听得一口纯正乡音,一股 “万里乡音至”的亲切与慰藉,霎时涌上心头。
这熟悉的语调,仿佛一阵来自闽江之畔的暖风,吹散了他盘踞心头的部分阴霾。
他忙抢上一步伸手扶住,语气温和了许多,用福州话问道:
“后生仔,免礼免礼。颠颠跋涉,辛苦咯。汝叫什乇名字?厝是福州底所在咯?”
那伙计被梅鼎扶住,没能跪下去,便顺势站直身子,仍微微躬着腰,神态恭敬地答道:
“回老爷话,小的贱名林平之,厝就是福州侯官县咯。”
一听是侯官县人,梅鼎心中更是欢喜,戒心又去了几分。
此时的福州城,城区东部属闽县管辖,西部属侯官县管辖。
两县县衙同在城内,直线距离不过三里,是真正的“一府两县”,同城而治。
在这千里之外的粤北梅关之下,遇到如此贴近的家乡人,听着耳熟能详的乡音,他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完全消散。
看来,这确是一支从福州老家过来的正经商队无疑。
“好,好!侯官咯,好所在,与我家闽县,就是隔壁街坊!”
梅鼎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切笑容,“信在底侬身上?快带我去见。”
“信着我厝掌柜身喏。掌柜着伫禅房里斗,等汝来呢。”
林平之侧过身子,恭敬引路:
“老爷,汝着缀奴来,细腻骹下其台阶。”
梅鼎点头,率领众人,跟着林平之走进寺院。
庭院中,果然有七八个穿着短打、精壮朴实的汉子正在忙碌。
货物已经卸下,堆在一旁。二三十匹骡马牲口,则被拴在另一边,由两个伙计喂着清水和精料。
另有两人则围坐在几捆已经卸下的麻袋旁,整理着松开的袋口。
——有些袋口没有扎紧,露出了里面金灿灿的烟叶。
见梅鼎一行人进来,那些汉子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继续忙活手里的活儿。
有的拍打着鞍具上的尘土,有的重新捆扎货包,相互间低声交谈着,神态自若,并无任何惊慌或刻意回避之态。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的确是一支长途跋涉后,在此歇脚、整顿货物的商队。
林平之未在庭院停留,径直引着梅鼎、林叔及亲卫等人,走向西侧配殿禅房。
禅房门虚掩着,林平之轻轻推开,请梅鼎入内。
禅房布置十分简朴,光线略显昏暗。
正中一张旧八仙桌,围着几条长凳。墙角设有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简单茶具。
墙壁灰白,没有任何装饰,只悬挂着一幅笔墨淡雅的“禅”字条幅,透出几分佛门的清寂。
此时,云封寺主持明澈法师,正与一位穿着藏青色绸缎面长袍、外罩玄色团花坎肩、作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对坐在茶几旁饮茶。
那中年男子面相普通,身材适中,神色沉稳,见到梅鼎进来,立即放下茶盏,与明澈法师一同站起身来。
明澈法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声音平和:
“阿弥陀佛。梅檀越来了。这位任施主,正是从贵乡福州府而来,已在此等候多时。”
梅鼎亦连忙合十还礼,语气恳切:
“有劳法师费心招待梅某的乡梓中人,此番情谊,梅某感怀不尽。”
那姓任的掌柜,未等梅鼎礼毕,便已躬身下去,欲行大礼参拜。
梅鼎急忙跨前一步,双手扶住他胳膊。
此刻他心中全被家书占据,顾不得太多客套礼节,急切问道:
“任掌柜远来辛苦,不必多礼。听闻家父有亲笔信函托掌柜带来,还请速速取予我一观,以慰梅某思亲念家之苦,感激不尽!”
任掌柜被梅鼎扶住,便顺势站直身子,脸上堆着谦恭笑容,连声道:
“梅大人言重了,举手之劳,不敢当辛苦二字。”
说罢,便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封牛皮纸封着的信函。
然而,他并未立即将信递交给梅鼎,而是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转过头,对着身旁的明澈法师,改用略带闽地口音的官话说道:
“法师,实在抱歉。梅大老爷还有些家中紧要的私语,未便尽数写入信内,特意嘱咐小人,需当面转达梅大人。您看这……”
他欲言又止,表情显得十分为难。
明澈法师虽是方外之人,却也通透世情。
闻言即刻了然,脸上并无丝毫不悦,再次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阿弥陀佛,原是应有之义。贫僧在此反倒不便。”
“既如此,贫僧先行告退,诸位施主请自便慢谈。”
说罢,他侧身从梅鼎和任掌柜身边走过,步履从容地出了禅房,并顺手轻轻将房门从外面掩上,隔绝了内外的声响。
任掌柜还对着已关闭的房门方向,提高声音客气了一句:
“多谢法师体谅!稍后我等,必有香火心意奉上,聊表谢忱。”
禅房内,一时间只剩下梅鼎与这位任掌柜二人。
房门掩上后,光线似乎更暗了些,只有窗户纸透进的微光,映着两人神色各异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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