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鼎,字敬斋,今年四十二岁,闽省福州府人。
道广年间中的举,之后会试却屡考不中。
家中花银钱为他捐了个实缺知县,分到粤省雷州府任职。
他为官还算清廉正直,在这浑浊的官场中,反倒成了异类,阴差阳错的引起了总督叶明琛的注意。
叶明琛调来他的档案细看,还请了有名的算命先生批他的八字,竟得了个“命带血煞”的判词。
叶总督觉得这命格奇特,或许能派上大用场,便将他调到身边任职,负责钱粮事务。
后来镇压粤省天地会期间,梅鼎因为筹措军粮得力,保障了前线供应,累积功劳升任正五品同知,依旧掌管粮草后勤。
去年,西军大举进攻赣省,兵锋直指粤北。
粤省形势骤然紧张,急需一员将领,镇守沟通赣粤两省的咽喉要道——梅关,以防西军南下。
选将之时,叶总督再次焚香沐浴,扶乩请神,最终得了“木逢庚辛,罡星守关”八个字。
梅鼎的姓氏属“木”,梅关也带个“梅”字;他的名字“鼎”,五行属“金”,又有“稳固”、“鼎立”的意思。
而且他年纪刚好四十出头,正值所谓“六阳之数”,气血充沛,未显衰迈,恰好符合“罡星守关”的占象。
叶总督又想起之前扶乩得到的判语里,曾有“阳极生罡,克西洋金煞”一词。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意指明——正需要靠这颗“罡星”,来克制枪炮犀利、五行也属“金”的西军。
再加上梅鼎那“命带血煞”的八字,定能让西军在梅关之下,碰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至于梅鼎本是文官出身,不懂军事,这却难不倒手段高超的叶总督。
他先向吏部行文,将梅鼎破格提拔为正四品的兵备道道员,名义上监管整个粤北防务,实际的差事,就是这梅关守将。
当时战乱频仍,朝廷早有文官改授武职,以应急需的先例,这番身份转换,从程序上看,倒也说得过去。
临行前,叶总督特意召见梅鼎。
那日督署书房里烟气缭绕,叶明琛屏退左右,脸上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神气。
“敬斋啊,”他指着摊在桌上的一幅舆图,那图上梅关的位置,被朱笔画了一个重重的圈,
“此关乃粤北门户,万不可失。你的命格与乩示相合,此乃天意,非你莫属。”
梅鼎心里发虚,躬身道:“部堂大人抬爱,卑职感激不尽。只是……卑职一介书生,实恐有负重任,贻误军机。”
叶明琛摆摆手,打断他:“诶,休要妄自菲薄。兵事虽有风险,然自有神明护佑。”
说着,他从案几底下,取出几个绣着八卦图案的锦囊,神秘兮兮地塞到梅鼎手里。
“此乃仙家开光宝物,内有朱砂镜、铁符牌等,你到了关上,须按这图所示方位一一摆放,不得有误。”
他压低声音,“如此,便可借得天地神力,保梅关固若金汤。切记,切记!”
梅鼎接过那沉甸甸、透着香烛味的锦囊,只觉得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
却只能恭敬应道:“卑职谨遵部堂钧命。”
梅鼎驻守梅关大半年下来,关外的西军,除了偶尔派小队人马侦察试探。
见关上旗帜飘扬,有绿营兵丁防守,便迅速退去之外,确实未曾大举来犯。
这在叶总督看来,无疑是梅鼎的“凶煞之气”与“罡星”威仪显灵,镇住了贼军,不免暗自为自己的“知人善任”和“神明指引”,而沾沾自喜。
然而,这位被寄予厚望的“罡星”守将自己,却在梅关之上,日日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真正是度日如年。
自家究竟是不是“罡星”,是否真的“命带凶煞”,这些玄虚之事,梅鼎心里全然没底,甚至私下觉得荒唐透顶。
他本是读书人,十年寒窗,秉烛夜读,所求不过是科举正途,光耀门楣。
虽然后来靠捐纳步入仕途,但所擅长的,不过是核对钱粮、处理文牍,与沙场搏命全然是两个世界。
往日随军押运粮草,距离战场尚远,只要听到前方枪炮轰鸣隐隐传来,他的腿肚子便控制不住地打颤,需极力掩饰,才能不在下属面前失态。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一名手握兵符、镇守险关的武将。
奈何叶总督之命,他不敢不从。
叶明琛对待下属的手段,他是清楚的。
在这粤省一地,凡是违逆叶总督意志的人,下场往往凄惨。
况且,梅鼎在朝中并无根基靠山,全仗叶总督一手提拔,才能从区区七品知县,骤升至四品道员。
这份知遇之恩,在外人看来,已是极重。
他若推辞,不仅前程尽毁,恐还有不测之祸。
万般无奈,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怀着忐忑惶恐的心情,来这雄关险隘上任。
他深知西军战力强悍,绝非寻常流寇可比。
朝廷多少倚为干城的雄关要隘,都被西军一鼓而下。
他曾有幸在叶总督的中军大帐里,见过一份由前线逃回的兵将,口述整理而成的机密战报。
那战报中描述娄山关下,尸山血海的惨烈场景,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与血腥气,至今想起,犹觉心悸不已,背后冷汗涔涔。
幸好,上任这大半年,西军似乎并未将主要精力,放在梅关方向。
除了那次小规模试探,未见大军集结攻关的迹象,反而在关下十余里外的大庾县城外,安营扎寨,与关上守军形成对峙。
这难得的平静,反而让梅鼎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转眼已是贤丰五年的腊月廿四,南方俗称的“小年”。
年关将近,岭北天寒地冻,梅岭之上虽无大雪,但寒意浸骨,山风凛冽如刀。
梅鼎身负守关重任,不得擅离职守,只能在这孤寂的关山之上,遥念千里之外的福州老家。
那里此刻,想必已是张灯结彩,充满准备过年的温馨气氛。
父母是否安康?妻儿是否添置新衣?
种种思绪,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这日晌午,处理完几件无关紧要的公文后,梅鼎心绪难平,信步登上高耸的梅关关楼。
手扶冰凉湿滑的石砌垛口,他向东方故园的方向,极目远眺。
但见梅岭逶迤,层峦叠嶂。虽值腊月寒冬,岭表山川依旧保有深厚的绿意。
只是这绿,不似春夏鲜亮,而是蒙上一层沉郁的墨色,是松柏、香樟等耐寒树木汇聚成的底色。
山间岚霭缭绕,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让那满山苍翠更显凝重。
关楼之上,“梅”字大旗和清军的龙旗吸饱了水汽,沉重地垂落着,只在山风掠过时,才有一两下无力的抽动。
脚下梅关古道,犹如一条湿漉漉的灰色巨蟒,蜿蜒隐没于湿雾笼罩的群山之间。
这条千百年来连接中原与岭南的咽喉要道,如今因战火而行人绝迹,空旷得令人心慌。
他转动目光,向北方望去。
远处西军的营寨,在山峦与薄雾掩映下,若隐若现。
那连绵的轮廓和密布的旌旗,即便隔着十余里和迷蒙水汽,仍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有时一阵凛冽北风掠过,会带来那边隐约的号角之声,低沉、遥远,却又像是敲在关隘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梅鼎探出身向下望去,关隘两侧崖壁上,爬满湿漉漉的苔藓,陡峭石壁在雾气中更显滑不留手,险峻非凡。
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
可一想到西军那传闻中,能开山裂石的火炮,与悍不畏死的厮杀劲头,他的心,便直往下沉。
这岭南的湿绿与险峻,真能挡住雷霆万钧之势吗?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文正公当年戍边西北写下的词句,不期然从他心底涌起,低声吟出。
此刻伫立关楼,遥望家乡,这种刻骨乡愁与身处险关的孤寂,竟与千百年前戍边将士的心境,隐隐相通。
只是,当年范文正是主动请缨,戍边报国,心怀建功立业之志;
而自己呢?却是被一纸荒唐的乩文、一道无可奈何的命令,推到了这风口浪尖之上。
他未曾勒石燕然,只怕要先成为这梅关之下,无人收殓的枯骨。
想到此处,一股浓重的悲凉、无奈与恐惧交织的情绪,重重压上心头,让他喉头哽咽,眼眶阵阵发热。
这份愁绪,是为世事艰难而生的忧愤;也是为自身际遇而感的委屈;更是为那渺不可知的未来而怀的深深恐惧。
家,在千里之外的福州城,那温润潮湿的空气,那三坊七巷间的市井人烟,那家中庭院的枇杷树……
此刻想来,竟遥远得像一个温暖却易碎的梦。
自己这个被硬按上的“将军”,未曾真个杀敌,鬓角却已在忧惧之中,悄然添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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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叶总督扶乩选将,并非乌鸦胡吊扯哈。
叶总督在五羊城督署,设长春仙馆供奉吕洞宾像,军政大事皆通过扶乩降乩决定。
如1857年英阁兰和佛朗西联军兵临城下,叶总督得乩语:
“过十五日(十一月十五日)可无事”,遂拒战备、罢援军,导致五羊城,三日城破。
任命将领,则完全依赖生辰八字与卦象匹配。
如守h门炮台的将领,需“命中带金煞”,以“克制西洋火器(五行属火)。”
战前必请术士,卜算吉凶时辰,1856年因阁兰军进攻时,因卦象显“酉时(17-19点)利守”,严令士兵固守至日落,贻误战机。
不止这些,战场上的,叶总督令士兵佩戴朱砂护心镜或铜钱符咒,刻“敕令破夷”,宣称可“避红夷炮火。”
在炮台埋生铁符牌,刻雷部咒文,称可引天雷击毁敌舰。
拆除珠江沿岸百年古树,因术士称“木旺助火势”(敌军火炮属火)。
在猎德炮台布置“金生水阵”:挖水渠环绕炮台,幻想“水克火”,压制敌军火炮。
迷信行为的深层根源,首先为集体性的困境逃避。
叶总督深知装备代差悬殊(鸟枪对燧发枪)且兵力空虚,(主力北调镇压大平军),遂以玄学填补战略无能。
被俘后向英人辩解:“我之不死,盖知虎年不利,待至龙年(1856丙辰为虎年,1857丁巳为蛇年),自有天兵助战”。
其次为文化心理惯性。
晚青将领普遍存在谶纬思维:直隶提督史荣椿,在1859年大沽K战役前,杀虎祭旗,因“虎为西方金兽,可克英夷。‘’
另有类似种种,不再赘述,有兴趣的小伙伴们可以自行去查询,真是既荒唐又可悲。
但这些,却是当年华夏精英阶层的真实状态,就连后世威名赫赫的林大人,都以类似的由头,糊弄过道广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