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太平山。港督府的花园里,南国的春意正肆意挥洒。
杜鹃与山茶在亚热带阳光下恣意燃烧,开得忘情而浓烈。高大的白兰树,默然吐纳着沁人的甜香,与翻垦过的湿润泥土气息交融。
花木的馥郁、枝叶的摩挲,缭绕于亭亭棕榈的阴影下,与北面九龙半岛那片沉默的苍翠山峦,静静对望。
维多利亚港吹来的风,拂过颤动的花瓣与阔叶,捎来海水的微咸与远山的低语,让这片盎然的生机,有了流动的韵律。
然而,步入港督府那间宽敞的书房,外界的鲜活景象便悄然退去。
一股由红木、旧书和雪茄烟味混合的气息弥漫其中。
只听见房间内,密迪乐与包麟爵士交谈的声音,比平日压得更低、更缓。
托马斯·密迪乐,刚结束了对约翰·包麟爵士的汇报。
他竭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将江城之行的观感和盘托出:
西军严密的组织、江防工事的坚固、萧云骧对泰西事务出人意料的了解,以及那套针对不列颠与高卢迥然不同的处置手法。
最后,他道出了那份深植于心的忧虑——对西军大规模用兵,恐将陷入无法预料的泥潭。
他建议,当下应利用不列颠超然的国际地位,联合旧朝、米国、高卢等国,构建利益同盟,同时向西军施压,索还被俘人员。
密迪乐汇报完毕,嗓音沙哑,透出疲惫。
领事馆武官亚瑟·塞耶上尉坐在一旁的靠背椅上,身体绷得笔直,双手扶在膝头。
他以职业军人特有的刻板严谨,补充着扬子江沿线的炮台分布,以及航道的水文分析。
他的报告冰冷而精确,每一个数据,都在佐证密迪乐的观点:强行溯江而上,代价必然惨重。
包麟爵士默默地听着,圆润的脸上眉头紧锁,双手在肥胖的腹前交叠,拇指缓缓地互相绕着圈。
西军的条件无疑是羞辱,但西军的强悍战力,以及他对这个古老国度韧性的认知,让他比万里之外伦敦的阁僚们,更懂得审慎的必要。
内心的天平已倾斜,他认可密迪乐的判断:暂取守势,加强渗透,静待本土明令的同时,实行外交施压。
书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急促叩响。包麟的私人秘书,刚将门打开一道缝隙,罗伯特·赫德便迫不及待地侧身挤了进来。
他满头是汗,头发蓬乱,也顾不上礼节,几步冲到桌前。
“爵士!领事先生!沪上……全乱了!”
他将几份报纸摊在密迪乐面前,语速急促如排枪射击,
“您一走,《北华捷报》、《华洋通闻》等几家报社,就像约好似的,把谈判细节全都抖了出来!”
他喘着粗气,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现在沪城里,我们的人都快疯了!我只得搭最快的船,赶来找你!”
说到最后,他几乎快哭了出来,“领事先生,消息……消息肯定已经漂在回伦敦的海上了!我们怎么办?”
密迪乐一边翻看报纸,一边安抚惶急的赫德:“冷静点,赫德,让我先看。”
只见最上面一份报纸的标题,如烧红的烙铁烫入他的眼帘
——正是《北华捷报》的“独家揭秘:密迪乐领事与远东恶魔的密谈真相!”
加粗加黑的字体宛如毒蛇,噬咬着他的视线。
他快速扫过其中内容,不仅会谈细节分毫毕现,更被恣意渲染。
在威廉·埃默森的笔下,萧云骧是狡诈残暴的化身;而他托马斯·密迪乐,则成了软弱无能、屈从于野蛮人淫威的可怜虫。
报道像一记冰冷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苦心构建的谈判策略、对局势的判断,乃至个人的职业声誉,都在这一刻被抽得粉碎。
愤怒与失望交织着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却是手脚一阵发凉,那是意识到大势已去的无力感。
“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密迪乐终于忍不住低吼,罕有失态地将拳头砸在报纸上,
“他根本不明白!他把我们所有人,都逼到了悬崖边!”
包麟爵士快速翻阅着其他报纸,脸色愈发阴沉。
舆论的火山已然喷发,民意的狂潮,绝非他一个驻华公使所能压制。
可以想见,沪上那些嗅觉敏锐的各国报馆,早已将消息发往全球。
要不了多久,此事便会成为伦敦俱乐部,和议会大厅里最炙手的话题,再也无法遮掩。
伦敦将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议会里的反对党必将借此发难,那些一贯鼓吹炮舰政策的报纸,更会煽风点火。
密迪乐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向包麟做最后的陈情:
“爵士,若能正常交往,我们的机器、技术、铁路,甚至军舰等,都可以卖给他们。”
“他们渴求技术,我们则能开拓市场,这里本有共同的利益。我们完全可以在关税、准入条件上慢慢谈。”
“这些长远的、实实在在的利益,难道不比胜负难料、代价高昂的战争更可取吗?
“即便我们赢了,难道还能把那片广袤的华夏内陆变成又一个印度吗?”
包麟闻言,缓缓摇头,面色凝重。
这片土地上的内战,其酷烈程度远超常人想象。
以百万计的人口消亡,于这个古老帝国而言,只是史书上寥寥几个字。
不列颠若贸然卷入,纵使将十数万陆军的血流干,也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华夏终究不是印度,那是一个用三千兵力,就能控制的神奇国度。
但在这里,面对亿万之众与深厚的文明根基,同样的策略,无异于自陷泥潭。
正当他思虑重重,只听得密迪乐越说越激动,压抑已久的思绪,终于倾泻而出。
“我们可以扶持旧朝,甚至那个‘神国’,让他们去内斗、去消耗。”
“再拉上所有在这里有利益的国家,甚至可以扶植东边那个岛国,当作我们在远东的代理人。”
“可以在文学、法学、哲学等领域充分吸纳他们的留学生。以西王府对人才的渴求,这些人学成归国必受重用。”
“十年、二十年,潜移默化,足以改变一代精英的头脑。到那时,他萧云骧再强硬,又能与整个精英阶层为敌吗?”
“为什么非要现在打?万一战败,岂不是正好送给他一面凝聚人心的旗帜?”
“一旦这四万万人真正醒过来,拧成一股绳,以其体量之巨,谁还能轻易从中渔利?”
他将多日苦思的制衡之策尽数倒出,脸上交织着愤懑与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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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包麟者,包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