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日,沪上英文报章,对西王府与萧云骧的声讨已达鼎沸。
米国、高卢等国报纸更是不甘寂寞,纷纷推波助澜,恨不得不列滇与西王府,即刻兵戎相见。
本就因“谈判不力”而备受质疑的密迪乐领事,在此舆论漩涡中,彻底成了众矢之的。
社论、专栏、读者来信铺天盖地,字里行间充斥着极致的愤怒、种族的傲慢,与急不可耐的战争叫嚣:
“……当我们尊贵的海军准将,一位曾为帝国荣耀驰骋大洋的将军,被迫在肮脏不堪、充满异味的东方作坊里,像最低贱的苦力般分拣粗劣茶砖时;”
“当我们勇敢的水兵,帝国的子民,在异国潮湿的田地里被强迫劳作,身心备受煎熬时;”
“当我们国家的尊严,米字旗的荣耀,被一个来自远东内陆、未开化的军阀,踩在脚下肆意践踏,并勒索天文数字的赎金时;”
“——我们的外交官,我们委以重任的代表,却在空谈什么‘谨慎’与‘耐心’!”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悲哀!此行径,几近与敌同谋!”
——摘自《北华捷报》社论:《忍无可忍,唯有行动》
“我承认,托马斯·密迪乐先生是个有学问的汉学家,他对华国那些老古董的了解,这点没错。”
“但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当他面对赤裸裸的抢劫和外交讹诈时,他那种学者的做派和书房里的犹豫,简直他tm的没用到了极点!”
“看得人火冒三丈!帝国在这遥远的远东,需要的是纳尔逊、威灵顿那样能在风暴中把稳舵、敢于迎头撞上去的真正船长!”
“而不是一个在野蛮人面前连锚都不敢起、只会记录耻辱的懦夫!”
——摘自《每日航运新闻》读者来信,署名:“一个为帝国服务了三十年的老水兵。”
“高卢人能够使其被俘人员全部获释,绝非因为那个野蛮人,对已故的波拿巴皇帝产生了任何可笑的‘景仰’。”
“这不过是高卢人惯用的、掩盖其真实意图的外交辞令!”
“真正的原因在于,他们在背后向对方所展示的姿态,远比我们更为强硬,甚至包含了不言而喻的威胁!”
“而我们的代表又做了什么呢?他除了像一名速记员那样,忠实地记录下对方提出的每一项侮辱性条款,他还做了什么?”
“帝国的威望,正在远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坠落!必须有人为此承担全部责任!”
——摘自《华洋通闻》首席评论员文章:《我们为何输给了高卢鸡?》
“谈判?还有什么可谈的!对付野蛮人,唯一的语言就是大炮的轰鸣!”
“我们需要的是最猛烈的炮火,去洗净在扬子江所蒙受的耻辱!要让米字旗骄傲地飘扬在江城的废墟之上!”
“要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蛮人首领,跪在女王陛下的肖像前乞求宽恕!”
“任何进一步的犹豫和拖延,都是对正在受苦的同胞的可耻背叛,是对帝国荣耀的不可饶恕的玷污!”
——摘自《沪上新闻报》头版社论,署名“一个爱国者”
这些充满火药味的文字,不仅在纸面上喧嚣,更在沪上数以万计不列滇人聚集的各个角落回响。
于外滩的不列滇总会,那拥有长廊阳台与厚重印度地毯的建筑内,往昔的彬彬有礼与优雅闲适,荡然无存。
绅士们围聚于桃花心木酒吧台前,或簇拥于绿呢台球桌旁,哈瓦那雪茄的烟雾,较平日更为浓浊。
他们激烈的争论声,早已盖过了角落里,钢琴师演奏的轻快乐曲。
“行动!现在就需要行动!我们的人正在地狱里煎熬,而伦敦的老爷们还在喝茶!”
“我们的舰队在哪?难道要等到查尔斯爵士的头发都白了,才能看到它吗?”
“高卢人已经亮出了肌肉,我们呢?我们还在等什么该死的‘本土指令’?”
“解雇密迪乐!这个懦夫不配代表帝国!”
愤怒如疫病般蔓延。
非独军人与官员,即便寻常职员、店铺主人,乃至素日劝人忍耐的传教士,皆沉浸于一种集体性的悲愤与亢奋中。
茶余饭后,街头巷尾,所谈无非此事。
西王府的“暴行”与萧云骧之“狂妄”被不断重复、放大、添枝加叶。
而高卢人之“背信”与“幸灾乐祸”,尤如火上浇油,愈发加剧了此种受辱感与复仇渴望。
一种“必须有所行动”的集体无意识,驱动着舆论,不可逆转地倒向战争的深渊。
于此沸腾的声浪中,威廉·埃默森,俨然成为揭露真相的英雄与风云人物。
其在报社内行走,步履生风,昔日同僚的目光中,混杂着敬佩、艳羡,或一丝难以察觉的嫉妒。
他收到诸多支持信函,参与私人聚会的请柬,亦纷至沓来。
于那些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场合,他常被众人簇拥,一遍遍讲述其在江城的“历险”。
每一次讲述,皆不免添油加醋,融入更多主观臆断与戏剧渲染,将萧云骧描绘得愈发狰狞,将西军的威胁,夸大至近乎妖魔化的地步。
他脸颊上未愈的疤痕,和脊背上的鞭痕,在灯光下尤为刺目,竟成了其“勇毅”与“坚守真理”的勋章。
此等虚妄的荣誉感,与对萧云骧的刻骨仇恨,使他彻底迷失于自我编织的“正义叙事”中,早无暇也无心去深究,那封神秘来信背后的动机。
主编奚安门内心虽依旧忐忑,然报纸销量的空前暴涨,与《北华捷报》影响力的骤然登顶,
使其不得不将那份深藏的忧惧压下,转而暗自庆幸当日之决断。
然而,在这片主战声浪的席卷之下,也并非完全没有不同的声音。
少数几位常年在华、对华国情了解更深的洋商或前外交官,在私人俱乐部最安静的角落,会对极其信赖的朋友,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一位鬓发花白、在华待了三十多年的老商人,端着白兰地酒杯,望着窗外喧嚣的外滩,对身旁的伙伴低声叹息,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壁炉里木柴的噼啪声掩盖:
“年轻人被热血冲昏头了……那个萧云骧,绝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
“我们只看到了他们沿江的炮台,但他的根基,在那片广袤的内陆。”
“而且他们组织严密,上下一心。一旦打起来,绝不会像上次和旧朝打仗那样,我们占几个通商口岸就能了事。”
“这很可能会变成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最后拖垮我们的,恐怕不是西军的枪炮,而是这片土地本身,那个让人陷进去就拔不出脚的泥潭……”
可是,这样微弱的理性声音,在“强硬就是正确”的狂热氛围里,就像暴风雨中蚊蝇的低鸣,立刻就被主战的咆哮吞没了。
任何试图冷静分析的言行,都可能马上被扣上“不爱国”,或“同情华人”的帽子,遭到大家的孤立和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