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不列滇人就要和西军守卫冲突起来,密迪乐急忙上前拦住激动的同伴,示意他们冷静。
他转过身,强压住胸口的起伏,对李竹青说道:
“李先生,若可以,请您告诉我:贵方殿下对我们两国人员区别对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总得给本土一个明确的交代。”
刚下令打了人的李竹青,却若无其事地掏掏耳朵,口气轻松:
“告诉你也没啥。简单说,就是我们大王,个人特别崇拜高卢国那位拿破伦一世皇帝。”
“英雄惜英雄嘛!所以就特别照顾他的老乡。”
“这理由,难道还不够?”
他学着泰西人的样子摊开手、耸耸肩,一脸“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表情。
这荒唐到儿戏的理由,让哀嚎中的威廉顿时收声、目瞪口呆。
连努力维持镇定的密迪乐也彻底愣住,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这完全超出他理解的所有外交逻辑。
如果西军是为了结交高卢牵制不列滇,或是为换取巨额赎金,都还算成熟政治实体的理性决策——尽管前者对不列滇极为不利。
可只因对方首领偏爱别国一位已故皇帝,就白白放走这些极具价值的战俘?
简直荒谬!
这强烈反差,只指向两种可能:
要么西军仍是草莽气息浓厚、极不成熟的地方武装,决策全凭首领个人好恶,毫无理性可言;
要么高卢已私下与西军达成深度秘密协定,此举是西军的示好行为。
或两者皆有。
无论哪种,密迪乐都强烈预感,一旦“不列滇战俘被拒赎,而高卢战俘被无偿释放”的消息传回国内
尤其配上“因崇拜拿破伦”这种理由,必在本土掀起惊涛骇浪。
那些从没接触过萧云骧、对东方一知半解,却习惯帝国优越论的议员,会怎样看?
他们绝不会相信背后有复杂战略,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无知军阀在无耻讨好高卢人,刻意羞辱不列滇!
隔着英几利海峡,他们都仿佛能听见高卢人的嘲笑!
而被蔑视的愤怒,必将点燃战争呼声。
可据密迪乐两次与萧云骧接触的感受,及对西军诸多施政的分析,萧云骧思维缜密、眼光长远,不像是如此短视昏聩之人。
但他这些基于实地观察的判断,本土那些坐在俱乐部里、靠地图想象东方的老爷们,会信吗?
他们会不会反而怀疑他密迪乐办事不力,甚至更糟——怀疑他已被西军收买或蛊惑?
正当密迪乐心绪翻腾、试图理清头绪时,李竹青那带着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
“密迪乐领事,别发呆了,该动身了。”
“下一个点是实验农场,离这还不近呢。您看这日头——”
他抬手指了指已西斜的太阳,
“可不早了,咱们得抓紧。”
七八名西军守卫立刻上前,将查尔斯等俘虏分开,示意他们回厂房,继续那未完成的、令人屈辱的制茶工作。
查尔斯等人脸上,方才因见到自己人而亮起的一点光彩,此时已彻底消失,只剩下更深的绝望与茫然。
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密迪乐,目光中写满无助和最后一丝乞求,仿佛他是唯一能救他们于水火的希望。
而这希望,正随着李竹青的催促迅速流逝。
就在这时,已走到工厂大门口的让·马丁少校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他正好看见查尔斯等人被卫兵押着、垂头丧气往回走的一幕。
这段时间所受不列滇人的排挤和羞辱,与此刻获得自由的狂喜形成强烈对比,让他一时忘乎所以,一股报复的快意涌上心头。
他停下脚步,轻轻挣脱科尔蒙领事的阻拦,转身双手叉腰,放声大笑。
随后,他用带着浓重高卢口音、却足够让这边听清的不列滇语,冲着查尔斯等人的背影极尽嘲讽地喊道:
“再会了,我亲爱的查尔斯先生!还有各位不列滇的绅士们!”
“请安心留在这儿,继续你们美妙的制茶艺术吧!我会在黄浦江边的沙龙里,满怀期待地等候品尝诸位亲手制作的——‘皇家海军特供’顶级砖茶!”
“但愿运到的时候,它还能保留你们脚踩的醇厚风味!”
“哈哈哈!高卢国万岁!”
这恶毒的嘲讽和幸灾乐祸,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每个在场不列滇人心里。
查尔斯的身体猛地一僵,但他以极大意志力克制住了,只是脸色铁青,并未回头,继续僵硬地往前走。
可他身边那几名本就羞愤交加、濒临崩溃的校官,此刻再也维持不住任何风度。
连日积压的屈辱、对自由的渴望、对现实的愤怒,再加上被高卢人当面嘲弄的强烈刺激,瞬间点燃了他们的怒火。
他们猛地转身,朝着让·马丁的背影,爆发出各种气急败坏的怒骂,声音都因激动而扭曲:
“滚蛋吧,你这只高卢瘟鸡!”
“祝你立刻淹死在扬子江里!”
“该死的青蛙佬,得意什么!”
“你的皇帝迟早完蛋!”
一时间,各种污言秽语和失控的咆哮响彻工坊上空,与让·马丁得意的大笑声、高卢语口号混在一起,格外刺耳。
西军卫兵似乎对此司空见惯,只面无表情地加快催促俘虏回厂。
密迪乐听着这片愤怒而耻辱的喧嚣,看着李竹青脸上那丝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笑意,脸色更加阴沉。
他最后望了一眼查尔斯绝望的背影,没有说话,和赫德、亚瑟一起搀起不敢再吭声的威廉,默然转身,跟着李竹青向外走去。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也染上了此刻沉重晦暗的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