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丰六年正月十五,阳历1856年2月20日。
连日放晴,天空如一方洗过的蓝琉璃,澄澈透亮。
阳光泼在江面上,碎裂成无数金鳞,随波跃动不息。风里仍带着残冬的余威,却已柔软了许多,拂过脸颊时不再刺骨,只余一丝清冷。
长江在日光下舒展开来,宛如一条金鳞巨龙,向着南方逶迤游去。
天刚破晓,密迪乐一行人,便登上了那艘从沪城租来的明轮小火轮“金沙号”,驶离了江城码头。
此行虽未尽如人意,终究是告一段落。
为求速返沪城,他们仍选了这艘私人小火轮返航。
船身不大,航速却不慢。机器发出规律而有力的轰鸣,与水声交织,稳稳地剖开宽阔的江面。
行至傍晚,船早已远离江城,驶入黄石地界的西塞山江段。
外面天气良好,几人便相继走出船舱,倚栏远眺。
甲板上站着密迪乐、赫德、军事观察员亚瑟·塞耶上尉,还有头脸缠着纱布的威廉·埃默森。纱布下隐约透出药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终于离开江城那压抑之地,眼前天高水阔,江水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波纹,眼前美景,让人心旷神怡。
就连情绪最差的威廉,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像是要把积压多日的郁闷,尽数吐出。
西军与旧朝在此处的战事,已过去了大半年,长江水道商旅已复。
江面上舟楫往来,透出几分春日的繁忙。
木帆船仍占了大半。它们吃水深、行速缓,倚风借流。船工喊着号子调整船帆,古铜色的臂膀在夕阳下闪着油光。
沉重的橹桨陷入水中,又在船尾划出深深的波痕,一如他们祖辈千百年来所做的模样。
这些船上载着瓷器、茶叶、桐油、粮食,也有运煤的木排被拖船牵引,缓行而下。
其间亦不乏蒸汽轮船。
它们体型细长,烟囱喷吐着浓烟,明轮翻卷起白浪,速度快捷。
船上多挂西王府、米国、尼德兰或欧陆小国旗帜,偶尔也有不列滇或高卢商船驶过。
新与旧的舟船,在这条亘古流淌的水道中,交错并行,恍如时光在此折叠,过去与未来在这一刻交锋。
密迪乐倚栏而立,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栏杆。
他凝望这片景象,不禁想起伦敦的泰晤士河——那里早已是蒸汽船的天下,帆影寥落。
而这里,东方正以它自己的步调,迎受着现代洪流的撞击,踉踉跄跄的奔向未来。
驶近西塞山,原本开阔的江面陡然收窄,西岸山势渐起,如一道绿色屏风夹江而立。
而东侧江边,远处村舍俨然,多是土墙灰瓦,形制简陋。
但这日毕竟不同,不少人家檐下已挂起灯笼,有的简单朴素,有的精巧繁复,在暮色中透出暖光。
孩童穿着厚棉袄在村社里奔跑嬉闹,红绿衣色点缀着黄褐田野,那鲜亮的色彩,在黄昏的底色上悄然晕开。
零星几声爆竹传来,为这画面添上几分节庆的气息。
田间已有农人弯腰劳作,准备春耕。那身影渺小而坚韧,与厚重的大地,形成一种永恒的默契。
可这片宁静,却被西塞山上那座军事要塞,冷冷割裂。
小火轮继续驶近,只见西岸临江一面峭壁如刀削,直插江心,地势险要。
山体林木之间,人工开凿的痕迹清晰可见,如同一道深刻的伤疤。一层层夯土、巨石垒就的炮位依山蜿蜒,如同为这头饮江的巨兽,披上了铁甲。
黑洞洞的炮口,在射击孔中隐隐浮现,森然指向江心,沉默地俯视着过往的每一艘船,带着一种无言的威慑。
炮台之间有步道相连,身穿黄布军服的西军士兵巡行其间,刺刀偶尔反射出冷冽的光芒,一闪即逝,如同猛兽暗处亮出的獠牙。
西军的赤旗,在山顶上猎猎飞扬。
整座西塞山,就如一头蛰伏的猛虎,肌肉紧绷,随时可暴起,将任何来犯之敌撕碎。
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在山水之间,与江岸东侧那点微弱的节庆暖意,形成尖锐的对照。
江风掠过,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森严的寒意。
密迪乐注意到,就连过往商船行至此处,也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船员抬头望向炮台,脸上带着敬畏与谨慎。有些泰西船员,甚至在胸前画着十字。
他久久凝视那如虎踞龙盘的炮台群,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握紧了冰凉的栏杆。
眉头越锁越紧,在额间刻出几道深痕。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要润湿干涩的喉咙,这才打破沉默,声音有些发干:
“亚瑟,你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是经验丰富的海军军官。”
他顿了顿,目光仍未从堡垒上移开,
“依你看,就算夏季江水上涨,我们调动军舰深入内河,有没有把握攻克这样的炮台?”
亚瑟·塞耶一双灰眼,同样紧盯着山上的堡垒,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闻声摇头,语气近乎冷酷:
“现实很严峻,领事先生。”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战术报告。
“即便是扬子江水势最盛的夏季,从马当镇到江城这一段,大部分水深也只有四到五米,况且沿途沙洲、暗礁遍布,水文复杂。”
他抬手在空中利落地点划,示意着江面地形:
“您看西塞山这段,江面宽不过六七百米,水流湍急,航道狭窄得像是个咽喉。”
“我们的军舰在这里难以机动,完全就是岸防炮火的活靶子。”
他的话语冷静而清晰,透着一股专业的残酷。
见密迪乐的目光仍死死钉在炮台上,面色铁青,他继续分析,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确定性。
“因此,即便集结我们全部可用的浅水军舰正面强攻,也极难撼动这样占尽地利、经营已久的坚固炮台。”
“况且情报表明,他们在扬子江沿线建立的防御体系,远不止这一处。”
他继续说道,手指在空中点划,仿佛在标注地图上的位置。
“从马当镇算起,溯江而上,还有柴桑城外的湖口炮台、田家镇炮台、眼前这西塞山炮台,一直到江城附近的龟山、蛇山炮台……”
“它们构成了一道完整而梯次分明的防御链,一环扣一环,堪称铜墙铁壁。”
亚瑟的语气愈发沉郁,揉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要想彻底砸碎这些硬骨头,我们必须水陆并进。相当于在远东,再打一场比克里米亚更艰难的战争,势必旷日持久,血流成河。”
“在此期间,我们的补给线,将始终暴露在敌人的袭扰之下,如同一条随时可能被切断的血管。”
他压低嗓音,身体向前微倾,仿佛怕被江风听去了机密,
“而且您要明白,现在他们或许还顾忌扬子江航运通畅,一些更极端的手段——比如大规模布设水雷、炸石塞江——尚未全力施展。”
“一旦全面开战,他们必然无所不用其极。”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但每一个字依然清晰可辨,沉重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到那时,我们要突破这一连串死亡防线,代价将难以估量。”
身旁威廉头上的纱布还未拆除,边缘已经有些松散。
听见亚瑟这番近乎“长他人志气”的分析,他猛地转过头来,纱布下的眼睛,因愤怒而睁大。
忍不住愤然插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
“那个野蛮人!”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就是吃准了我们大军舰进不了内河,才敢这么嚣张!”
没有外人在场,密迪乐这次没有呵斥威廉,反而缓缓点头。
他伸手按住威廉颤抖的手臂,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凝重:
“威廉,你口中的那个‘野蛮人’,”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分量充分显现,
“从他控制扬子江中游的那天起,就一刻不停地修筑、加固这些炮台。”
“他早就为和我们翻脸,做足了准备。”
亚瑟的视线仍未离开那些炮台,灰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测量每个炮位的角度。
接着补充,声音冷峻得仍像是在做战术简报:
“你们看那些堡垒的布局,”他指向山腰处的一处隐蔽炮位,
“明显经过精心设计,射界相互覆盖,几乎不留死角。这绝非临时赶工能完成的。”
他停顿了一下,竟然带着一丝欣赏:
“我甚至怀疑有欧洲的军事工程师在背后指点。这样的防御体系,即便在欧洲,也算得上是一流的。”
威廉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最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能发出声音。
他猛地转身,恨恨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铁栏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手上的疼痛似乎让他稍微平静了些,但眼中的怒火仍在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