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毕竟是久经风浪的将军。
他仔细端详密迪乐的神情——那紧锁的眉宇深处,藏着一缕沉重,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掩饰不住的无奈。
他顿时明白,谈判极其不顺,西军提出的条件,恐怕已不只是苛刻,更近乎侮辱。
方才因重逢而生出的希望,骤然熄灭。
一颗心直落下去,胸口只剩一片冰凉。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仍不死心,用最后一点侥幸,追问道:
“为什么?领事先生!是不是钱的问题?若他们想要赎金,帝国出于体面不能支付,我们……可以自己凑!”
“我在港岛丽如银行,还有一笔积蓄。若不够,我立刻写信回家,让家里人变卖资产!”
他的话越说越急,几乎透出哀求。
看来,他再也不愿在这充斥屈辱的地方,多待一日。
旁边四名军官也纷纷应声,表示愿共同筹措。
密迪乐望着他们眼中那点濒临熄灭的期望,心头刺痛,却仍坚决地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
“抱歉,先生们。问题……不在赎金。”
他略作停顿,感受到所有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
“但具体缘由和细节,请原谅,我暂时无权透露。”
“我必须首先完整、准确地向包令爵士和本土汇报,由大人物们权衡定夺。”
眼见查尔斯等人眼中的光芒迅速暗淡,直至一片死灰。
他赶忙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补充,既为安抚他们,也为说服自己:
“但请你们务必相信,不列滇绝不会抛弃她的儿女。女王陛下,也绝不会放弃她忠诚勇敢的子民。”
“我们将竭尽所能,通过一切途径,争取让你们早日获释归家。”
“请务必……保持耐心与信念。”
就在密迪乐强压心绪,转而问起查尔斯他们平日饮食、健康与居住条件,试图移转他们的注意,掌握些实际情况时——
一直守在门口窗边、始终保持警觉的赫德,忽然低声开口:“领事先生,他们来了。”
屋内霎时一静,众人不约而同的转头望去,有人匆忙起身,凑近窗口。
赫德侧身让出位置,示意窗外:“是高卢人。科尔蒙领事他们,也到了。”
大家忙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
果然,在李竹青的引领下,高卢国驻沪领事爱德华·科尔蒙带着两名随员,正从工坊大门步入。
随后便闲适地站在厂房外的空地上等候,姿态从容。
不多时,厂房那扇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高卢国海军少校让·马丁,跟着一名西军守卫走了出来。
他起初面露茫然,直到看见科尔蒙领事,才像不敢相信似的,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科尔蒙上前与他低语数句,说的是高卢语,且相隔一段距离,屋里的人听不真切。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所有隔窗观望的不列滇人目瞪口呆:
只见让·马丁少校先是一怔,继而脸上迅速绽开巨大、近乎癫狂的笑容。
他激动得险些跳起,奋力挥舞双臂,紧接着向天空高举拳头,嘶声呐喊。
那响亮的高卢语口号,穿透窗玻璃传来:
“Vive la France ! Vive l'empereur !”
眼前的景象,让密迪乐等人由最初的茫然,迅速转为难以置信的困惑,最终化为一种被区别对待的强烈羞辱感:
科尔蒙领事待马丁稍定,竟毫无滞留之意,直接示意让·马丁跟上。
随即在西军人员的陪同下,转身就朝工厂大门外走去——那正是通往自由的方向!
“他们放了高卢佬!”
威廉·埃默森第一个失声喊道,嗓音因愤怒扭曲得变了调。
他猛地转身,几乎冲到密迪乐面前,先前那点小心翼翼早被这极具冲击的一幕,碾得粉碎。
他满面涨红,颈侧青筋暴起,朝着密迪乐低吼:
“密迪乐领事!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到底和那野蛮人谈了什么?!”
“为什么他放了高卢人,却还像扣罪犯一样,关着我们帝国皇家海军的将军!?”
“难道他们怕了高卢鸡,反倒觉得我们日不落帝国软弱可欺?!”
“请您立刻给我们一个解释!”
密迪乐气得当场就想厉声呵斥。
他是帝国资深外交官,是使团的首领。
而这威廉,不过是英商“字林洋行”旗下《北华捷报》的一名特派记者。
他能随行,纯粹是因《北华捷报》主编奚安门(henry Shearman)与密迪乐交情不错。
而密迪乐也想与媒体维系良好关系,才经不住对方再三请托,带上了这个威廉·埃默森。
谁想这人,竟是个被民族情绪和帝国荣光,灌坏了脑子的货色,根本体会不了外交场上的权衡与妥协。
他该去前线当战地记者,而不是在这里,表现他的爱国情绪!
就在密迪乐准备严辞警告威廉,并申明一回沪城,就将他剔除出队伍时——李竹青带着一队十余名持枪的西军士兵,正朝这间会客室走来。
密迪乐再顾不上训斥失态的威廉,只能狠狠瞪他一眼,示意其收声。
他随即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住翻腾的心绪,示意赫德开门,领着众人迎出。
李竹青看见走出来的密迪乐,语气轻松地说道:
“密迪乐领事,这边谈得差不多了吧?”
“这儿只是将校级军官劳动的地方。走,我带你们去下一处,城南还有个实验农场,也押着一些人。”
密迪乐急忙上前一步,凑近李竹青,几乎贴耳低语,声音压得极低:
“李先生,请稍等……你们……你们释放了高卢人?”
他生怕身后那群竖着耳朵的同胞,听去一字。
不料李竹青全然不体谅他的谨慎与焦虑,反而嘿嘿一笑,嗓门越发响亮:
“对啊!全放了,一个不剩!咱们大王说了,高卢朋友可以回家了!”
声音清亮,在场的每个不列滇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密迪乐感到自己的心,瞬间沉甸甸地僵在胸膛里。
他不甘心,又凑近半步,嗓音压得更低,气息几乎拂过对方耳畔:
“他们……付了多少赎金?或答应了什么别的条款?”
他试图攥住最后一根理性的稻草。
李竹青听罢,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声调反而扬得更高:
“赎金?条件?哎哟,领事先生您可想岔啦!一分不要!白送的!什么条件都没有!”
“纯粹是咱们殿下瞧高卢国顺眼,给他们的特别优待!”
“怎么样,够意思吧?”
这话不仅密迪乐字字听清,跟在后头的赫德、威廉·埃默森等几个懂中文的,也听得一字不落。
查尔斯等听不懂的几人,经塞耶迅速低语转译,也顿时面色铁青。
威廉·埃默森再也按捺不住。
他们目睹了高卢人的狂喜,却要承受冰冷的拒绝。
尤其这刻意的差别对待,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彻底失了理智。
他猛地抢上前,一把推开密迪乐,迫不及待地用那口音浓重的中文,向李竹青激动吼问:
“李先生!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肯白白放走高卢人,却还要扣着我们的人不放!?”
“难道帝国皇家海军的勇士,还比不上那些高卢鸡?还是我大不列滇的威势,不如他高卢!?”
“请你给我一个交代!”
李竹青面对威廉失控的逼问,只冷笑一声,朝身旁两名西军士兵略一努嘴。
那两人应声上前,其中一人抡起枪托,照准威廉脸颊,便狠狠砸去。
威廉应声惨叫着倒地,两名士兵跟上,朝着他的身体,猛踢乱踹。
几名不列滇人欲上前阻拦,却被其余西军士兵,以刺刀逼退。
两人踢打片刻,李竹青才淡然喝止。
威廉在地上翻滚,满脸是血,却仍在哀嚎。
李竹青冷眼俯视着他,冷声道:
“埃默森先生,我真不知你是凭什么活到今天的。贵报主编派你随行,怕是瞎了眼。”
“况且我西军行事,需要向你们解释?谁给你的勇气,来指手画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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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Vive la France! Vive l'Empereur!,即:法兰西万岁!皇帝陛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