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书房里,又只剩他们二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萧云骧随手拿起案上那本《拿破伦战争史》,掂了掂,轻笑着扔回给赵烈文:
“惠甫,你这书读得可真细致,连书签都做得这么讲究。”
这书原是赵烈文平日学英文、顺便了解拿破伦事迹用的闲书,页间夹了不少手制书签,还用清秀小楷,标注重点段落。
此番被萧云骧借来,演了出戏,给那位高卢领事科尔蒙看。
赵烈文接过书,仔细插回书架,转身笑道:“没想到,高卢国的皇帝也有这么多难处。财政赤字十一亿法郎,这数字听着都吓人。”
萧云骧踱到窗前,望着院里初发的新绿,语气平静: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个国家容易?只不过旧朝廷一味闭塞,不探虚实,应对起来更是驴唇不对马嘴。”
“咱们要是也这样闭目塞听,迟早要吃大亏。”
赵烈文深有同感,目光扫过书房角落,那一叠从各地传来的军情信息:
“看来我们军情局泰西分部没白设。光是这些报纸舆情的明面消息,就帮了大忙——这经费花得值。”
西王府的军情局,早在泰西设了分部,由郭嵩焘主持。
他们不必打探机密军情,只需定期搜集各国公开发行的报纸、舆论动向和军事消息,附上分析后,送回国内。
虽然消息总要迟上几个月,却让西王府对泰西大局,有了清晰的掌握。
再加上萧云骧那奇特的经历,和惊人的记忆力,自然句句说中科尔蒙的心事。
赵烈文感慨完,又好奇问道:“大王,您真崇拜那位拿破伦?我看您讲奥斯特里茨战役的时候,眼里都有光。”
萧云骧朗声大笑,笑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亮:
“崇拜什么,不过是做戏给科尔蒙看罢了。”
他收住笑,动手整理起案上散乱的书籍纸笔,继续说道:
“拿破伦这个人,太依赖自己的才智,没有建立完善的参谋制度。到‘百日王朝’那时,他帐下的老将,已经没能力创新战术了。”
“他又事必躬亲,控制欲太强,反而耽误军情。像在西班牙战场上,缪拉、苏尔特苦等他的指令,坐失战机。”
“时间一长,他手底下许多将领,就失去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大多成了只会听令行事的庸才。”
“如滑铁卢一战,他手下的埃曼努尔·格鲁希,死抱着他的命令不放,带着三万兵马追击普鲁士军队,不知回援,最终导致战役惨败,帝国覆灭。”
“第二,他喜欢用赌徒式的战略。远征毛熊,六十万大军孤注一掷,后勤计算,错漏高达四成。”
“第三,他不重视建设。财政多靠掠夺而不是税收,导致帝国后期,财政状况非常恶劣。”
“跟这三点比,大封亲戚、自立为帝这些,反倒不算最要命的缺点了。”
萧云骧略停片刻,神色认真了些:
“总之后人评价他最到位的有两句话。”
“第一句是:拿破伦的致命缺陷,是把一个急需制度创新的时代,变成了他个人能力的表演舞台;”
“第二句为:他征服了整个欧洲,却征服不了自己对绝对权力的渴望。”
赵烈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过来,和萧云骧一起收拾案桌,
“大王,既然如此,何不把高卢人也引进来一块打垮?岂不省事?”
萧云骧摇摇头,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前,手指轻点欧陆一带:
“惠甫,我们是后起之秀,绝不能让列强抱成团,来对付我们。”
“倒不是怕他那点陆军,只是我们总不能老在自己地盘上打,将来总要走出去的。”
“所以要找准他们利益的分歧,分化瓦解,合纵连横。”
“高卢和不列滇表面是同盟,其实各怀心思。我们要好好利用。”
赵烈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您对待不列滇和高卢态度完全不同,是有意为之?”
萧云骧走到茶案前,斟了两杯茶,递一杯给赵烈文,细细说道:
“不列滇是当今第一强国。任我们怎么示弱,他们都觉得是应该的。”
“所以只有打痛、打怕它,它才会正视我们的立场。”
“何况他们制度特殊,女王不会因为一场败仗下台。首相更替也是常事,换人执政也没什么大不了。”
“高卢就不一样。他们的皇帝要靠民意支持,一场大败,就可能皇位不保。”
“再说高卢实力稍弱,联合他打老大,他不一定敢;但让他袖手旁观,他肯定是乐意的。”
“所以我们削弱不列滇,他们必然乐见其成。”
赵烈文笑起来,抿了一口茶,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大王,还有一事:我看您并不禁止尼德兰人、甚至不列滇人传J,为什么唯独不准高卢人传J?”
这次萧云骧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微笑鼓励:
“惠甫,你仔细想想,他们两派到底有什么不同?”
赵烈文放下茶杯,认真思索起来。
他在萧云骧身边已有段日子,耳濡目染下,也渐渐学会从政治角度,思考事情了。
他的目光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书架上一册泰西人写的《十六世纪ZJ改革史》上。
萧云骧也不催他,自顾自在房里踱步,像往常一样复盘刚才与科尔蒙见面的每个细节,生怕有疏忽。
阳光渐渐西斜,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过了一会儿,赵烈文忽然拍手笑道:“大王,我可能明白了。”
萧云骧嘴角带着淡淡笑意,投来鼓励的眼神。
赵烈文语气仍有些不确定:“高卢传的是天ZJ。这一派组织严密、架构完整,还有一个中心,以及J皇。”
“如果允许他们传J,日后肯定会借教众之力,对我们的施政指手划脚,形成掣肘。”
“而新J是去中心化的,多是散兵游勇,容易分而治之。”
“只要约束他们严格遵守律法,就对衙门构不成威胁。”
萧云骧哈哈大笑,朝赵烈文投去赞许的目光:“惠甫,你如今真是进步神速!”
他随即又正色补充:
“但新J也正因为松散,里边妖魔鬼怪、奇葩异端也不少,必须严加管束,不能放纵。”
“这事你得多留心,有机会可以多请教佐先生、彭先生,他俩对这方面,都很有见解。”
窗外传来几声麻雀的叫声,偏西的阳光,把书房染成一片暖金色。
萧云骧走到窗前,望着天空中的斜阳,轻声道:“今天这步棋走出去了,接下来,就看他们怎么应对。”
赵烈文站在他身旁,同样望向窗外:
“属下认为,只要消息传回不列滇,让他们老百姓都知道,引爆舆情。”
“这仗,他们不打也得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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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牢房第一天,心情舒畅,o(n_n)o哈哈~。书圈里有个问题请教大家,请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