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照,江城街道上人流如织,车马喧嚣。
一辆马车驶出西王府衙,轮子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
车厢里,托马斯·密迪乐、罗伯特·赫德,《北华捷报》的威廉·埃默森,还有军事观察员亚瑟·塞耶,各自静坐,无人言语。
只听得见车轮滚动,与窗外市声混杂,一路未歇。
一名西军接待人员,却与马车夫坐在前面,引车穿过繁华街市,沿长江江堤一路向下。
江风挟带水汽,涌入车内,稍稍驱散了沉闷。
约莫行了半个小时,车在一处官营砖茶工坊前停住。
工坊规模很大,且有高高的围墙圈起,门前有士兵警戒。
一进门,穿过一个宽敞的广场,就进入了厂房,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
浓郁的茶香和陈旧的木材气味弥漫空中,钻进访客的衣袖与口鼻。
厂房内,巨大的蒸锅嘶嘶作响,白雾喷涌。
工人们赤着上身,吆喝着号子,动作利落地将蒸软的茶叶倒进麻袋,用脚踩实,再制作成型的茶砖,送进一旁的烘房。
这里是最后一道工序:检验、分级、包装。
长木桌边,原联合舰队指挥官、不列滇海军准将查尔斯,正和四名同样来自不列滇,与一名高卢的校级军官,做着一桩与他们身份极不相称的活。
查尔斯准将脸色铁青,以往指挥舰队在海上驰骋纵横的那双手,此时正笨拙地摆弄一块深褐色茶砖。
他与所有人一样,穿着一身褐色工装,腰间系了条粗布围裙,深蓝色,洗得发白,看起来格外突兀。
一位戴眼镜、神情严肃的年轻华夏技术员,站在一旁监督。
他手里拿着标准样品,和一本翻旧的《砖茶分级标准》。
“查尔斯先生,”技术员不列滇语生硬而清晰,指尖点着茶砖边缘一道细微裂缝,
“‘二级乙等’。压制的力度不均,内部陈化也不足。”
“请看标准样,色泽和紧实度,差别明显。”
查尔斯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一下。
他这辈子饮过的茶,足以填满一整条军舰的底舱,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像个小商贩似的,伏在桌前分辨茶叶成色。
他拿起标准样,又掂了掂自己手中那块。
指尖传来重量与密度的细微差异,一阵荒谬的晕眩感,突然袭来。
旁边,高卢少校让·马丁正用指甲,去抠手中的茶砖表面,试图判断紧实度,立刻被技术员制止:
“请不要破坏商品完整,马丁先生。”
“用指尖感温判断干燥,用眼看鼻嗅判级。我们是文明人,不是野蛮人。”
技术员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旁边的几个华夏工人,偶尔抬头瞥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略带快意的尴尬。
初春凉风不时从门缝钻入,却吹不散查尔斯脸上,因窘迫与恼怒泛起的燥热。
他一生所系的海军尊严,此刻,仿佛都已碾碎成指尖这些粗糙的茶末。
自被俘以来,西军将他们押回江城,疗伤,换衣服,并按军衔与技术专长,分别安置。
查尔斯和几位不列滇、高卢校官被安排在同一院落。
他有单独的房间,倒也不算苛待。
但院外有西军国民警卫队士兵看守巡逻,没有得到允许,禁止外出。
安稳几日后,看守传来命令:每日半日劳动,半日接受“思想教育”。
劳动,就是来这所属西王府经营、专供全军砖茶的工坊干活。
西军选砖茶作为军需品,是因它易于储存和运输,且价格不高,便于大规模生产。
倒不是西军讲究,必须喝茶。
而是这些茶砖里。特意掺入了动物肝脏、胡萝卜与苋菜等干燥研磨的粉末。
滋味虽寻常,却能有效预防士兵,因长期征战、缺乏维生素A,而患夜盲症。
对于一支军队而言,实用有效,便是最高准则。
西军卫生条例,明定饮用水务必烧开。炊事班烧水时,便放些这种砖茶,倒也不用另外费事。
而那“思想教育”,则是宣讲西军俘虏政策,并分析他们此前进犯西军的不义性。
但派来的宣讲员,不列滇语不算流利,高卢语更是一窍不通,常需略懂高卢语的查尔斯,为那位高卢少校让·马丁居中翻译。
课程常常因词不达意,或立场迥异,演变成激烈争吵的场所。
共处这些天,查尔斯准将与让·马丁少校之间的摩擦日益加深,如同工坊内,潮湿空气中不断滋生的霉斑。
这种不和并非来自正面冲突,而是源于不列滇海军一贯对高卢海军的轻视,甚至是两国数百年的恩怨,所导致的相互鄙夷习惯;
而马丁则认为查尔斯大意轻敌,必须为这次战败负责。
如今还摆着副高傲面孔,实在可耻。
在无数细微末节、无声的较劲与冰冷的忽视中,情绪日渐堆积。
用餐时分便是一例。
他们的伙食简单,却分量足够,摆放在长桌上。
查尔斯和其他不列滇军官,总会自然地聚在一端,低声用不列滇语交谈,偶尔苦中作乐说些笑话,发出低沉笑声。
让·马丁则独自坐在另一端,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保持着一种刻意的高卢式优雅,仿佛置身于巴黎沙龙,而非华夏俘虏营。
有时,不列滇人会“无意间”将盛满菜汤的盆子,传递得恰好跳过他。
或是将最后一碗米饭,迅速分掉,待马丁伸手时只剩空盆。
查尔斯对此从不言语,只是嘴角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淡漠,仿佛那高卢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
劳动时,隔阂更为具体。
在砖茶检验台前,技术员要求他们互相核对评级结果。
查尔斯常拿起马丁判定为“甲等”的茶砖,只需瞥一眼,便用他那带着将军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技术员说:
“重新核定。边缘松散,色泽发暗,至多乙等。”
他甚至不直接看向马丁。
此时,马丁往往会立刻涨红了脸,争辩道:
“查尔斯先生!它的紧实度和香气完全符合标准!您不能因为……”
话未说完,查尔斯已转身去检查下一块,留给他一个冷硬的背影。
技术员通常会更倾向于查尔斯的判断,这更让马丁,感到一种被联合针对的屈辱。
思想教育课上,争吵更是家常便饭。
当宣讲员结结巴巴地阐述“侵略不义论”时,查尔斯往往沉默以对,或以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简单回应,眼神里是不屑与之多言的漠然。
而让·马丁则不同,他热衷于辩论。会激动地用高卢语,夹杂着生硬的不列滇语,高声反驳所谓“西方威胁论”,强调高卢国有在全球传播文明与贸易的“神圣使命”。
这时,查尔斯会冷冷地插话,用不列滇语对宣讲员,实则说给所有人听:
“少校先生似乎忘了,他的战舰是在哪里被击沉的。或许高卢的‘文明使命’,不包括水战战术?”
引得其他不列滇军官,发出一阵低沉的嗤笑。
马丁则会气得语无伦次,转而攻击查尔斯指挥失当,才致联合舰队覆灭。
课堂往往就此陷入一片混乱的争吵,但只要不打架,守卫也不干涉,任他们吵闹。
在这类混战中,查尔斯以其地位和冷峻,总能显得更占理些;
而孤立无援的马丁,则显得格外的激动和狼狈。
这些细碎的摩擦,像小刀般日日削刮着马丁的神经。
他感到自己被刻意孤立,被一种冰冷的傲慢所包围。
而查尔斯,则从这种无声的压制中,勉强维系着一点残存的、关于等级与优越感的幻觉。
正当查尔斯又一次因技术员的挑剔,而心烦气躁时,厂房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守卫快步进来,高声传话:“不列滇领事来访,请查尔斯准将及以下军官,前去会面!”
待技术员将话语翻译过来,查尔斯心中猛地一松,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涌上心头。
终于来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这弥漫着茶末尘埃、令人尊严扫地的工坊!
他几乎是立刻扔下了手中那块令他蒙羞的茶砖,与另外四名不列滇校级军官,迅速交换了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们迅速解开围裙,整理了一下衣襟,准备向大门走去。
他身旁的让·马丁少校先是一愣,随即也急忙站起身,下意识地想跟上这支即将获得解脱的小队伍。
不料,一旁的守卫立刻伸手拦住了他。
那位华夏技术员也看向查尔斯,语气平静地请求道:
“准将先生,请帮忙转告:高卢国领事尚未抵达,请这位少校先生,安心留在工位。”
查尔斯看着马丁眼中瞬间燃起的急切火焰,心中那口自被俘以来便积压的郁气,仿佛忽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转过身,脸上挂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平静,用清晰的高卢语对马丁说道:
“让·马丁先生,请你安心等待贵国的外交人员,来和这些华夏人交涉吧。”
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刺。
说罢,他不再多看马丁一眼,抬脚便向外走去。
走了两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对着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语调里充满了嘲弄:
“哦,对了,让·马丁先生,好好工作。说不定将来,我在外面喝到的茶,还是你亲手制作的呢?”
这句话,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星火。
马丁少校的脸瞬间扭曲,怒吼一声“你这傲慢的不列滇猪猡!”,就要扑上来,与查尔斯厮打。
他身后的两名西军守卫早有准备,立刻上前一步,牢牢架住了他。
马丁奋力挣扎着,口中爆出一连串急促愤怒的高卢语咒骂,却是无人听懂。
查尔斯只是冷眼瞥了一下这失控的场面,心中那股莫名的畅快感却愈发强烈,多日来的屈辱,似乎都借此稍稍平息。
他不再理会身后传来的咆哮与拉扯声,整了整衣领,随着守卫,步履甚至带上了一丝轻松,向着厂房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果然看见不列滇驻沪领事密迪乐、助理赫德,以及另外两名随行人员正在等候。
见到查尔斯等人虽然衣着朴素、面带倦色,但身体似乎无恙地走出来,密迪乐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先对随行的西军人员礼貌地请求道:
“先生,能否为我们安排一个安静些的场所?我需要与我们的人,私下交谈几句。”
西军随行人员点了点头,倒是颇为通情达理。
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他们穿过院子,来到旁边一间闲置的会客厅。
房间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桌椅,但足够安静。
将几人引入房间后,他便退了出去,只是在院子中,留下了两名守卫。
只是远远站着,并无干涉之意。
直到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间的嘈杂。
房间内这群不列滇人之间那强撑的镇定,才瞬间瓦解。
密迪乐快步上前,紧紧握住查尔斯的手,赫德等人也围了上来。
他们相互拥抱,用力拍打着彼此的臂膀,低声急切地询问着状况。
这些平日里注重仪容风度的绅士们,此刻眼中都难以抑制地泛起了泪光,所有的担忧、委屈与劫后余生的庆幸,都在这一刻真情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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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故事情节出现割裂感,这四千字就合为一章了,相当于为庆祝出狱加更哈,请大佬们多评论,催更,收藏,评高分,推书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