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议毕,窗外已是黄昏,雪下得更紧了。
众人互道新年祝贺,随后纷纷起身离去。
萧云骧快走几步,在廊下特意留下,正欲披氅出门的李竹青。
“仲卿,”他唤道,语气温和关切,
“何禄的家眷,近日如何?年货可备足了?”
何禄自九月奉命潜入中原,一直秉承萧云骧“广结豪杰、暗蓄实力、暂避锋芒”的十二字方针,在旧朝腹地默默经营,避免正面对抗。
他外出已数月未归,家中只剩妻儿二人,人丁稀少,年关时节,难免冷清孤寂。
萧云骧与李竹青作为留守江城的同僚好友,于情于理,都该及时关照。
李竹青闻言,却笑嘻嘻摆手,呵出一口白气:
“大王,等您这会儿想起来,黄花菜都凉啦!”
他凑近一步,脸上带几分得意:
“年货我早备妥了,一式两份,咱们两家一模一样,鸡鸭鱼肉、米面油糖、布匹新衣,样样俱全。”
“是我家那口子,亲自送过去的,还陪何家嫂子说了好一会儿话,宽了她的心。”
“年夜饭也早说好了,两家一并过,都在我那儿吃。”
“厨子请的是江城有名的‘聚珍园酒楼’的大师傅,定要弄得热热闹闹。”
“何兄在外为咱们的事业奔波拼命,我们这些留在后方的,断不能委屈了他的家小,必得让他后顾无忧。”
他说着,又朝萧云骧眨眨眼,露出几分狡黠:
“至于您家的年货,我前几日打听过了。王妃早已自行张罗齐全,就没再给您备一份——正好帮我省了一笔开销。”
萧云骧闻言,心中宽慰,也玩笑道:
“真是可惜,没让你这大富豪出回血。”
两人说说笑笑,并肩踏着渐积的雪花,朝外走去。
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轻响。
原来李竹青早年蛰伏渝州时,一心谋划推翻旧朝。
又怕行事败露招来灭门之祸,牵连家人,故一直未正式娶妻,只悄悄安置了一位外室,并育有一子。
如今局势稳定,西军越来越兴旺,他便将其正式迎娶入门,携来江城安置。
他的父母仍留在家乡渝州,由其弟李芷青照料。
因此他在江城的家,其实人口简单,与何禄家往来相助,倒也彼此有个照应。
萧云骧又想起什么,问道:“是了,佐军师的家眷呢?可也安排妥当了?”
李竹青笑道:
“大王放心。周夫人十来日前,便已领着府中老少,搭乘咱们的蒸汽火轮,顺江而下,前往赣省与佐军师团聚去了,定然赶得上年夜饭。”
“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无须我们再操心。”
萧云骧这才彻底安心,点头道:“如此便好。”
两人在衙门口拱手作别,各自踏雪归家。
雪愈下愈紧,方才的细碎雪沫已作鹅毛片片,无声覆盖江城。
府衙的重檐殿顶、院中石阶栏杆,尽数披上松软银装。
萧云骧裹紧大氅,由卢岭生跟着,信步转入府衙后院,走向他那小院的僻静小道。
靴子踩在新雪上,发出沉闷清晰的“嘎吱”声,在这静谧黄昏里,显得格外清寂。
寒气扑面,却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令他因整日议事而略倦的精神,为之一振。
转过弯,小院那熟悉的青砖院墙已在望。卢岭生便转身告别,自行快活去了。
相较于总督府衙的威严格局,他的居所,更显简朴清静。
然而此刻,那小院却透出与寒夜格格不入的温暖。
院门虚掩,门楣下两盏大红灯笼早已点亮,晕黄的光晕,温柔洒在门前扫出的小径与周围雪地上,勾勒出朦胧轮廓。
透过未合拢的门扉,他清晰看到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正俏生生立在庭中。
他快走几步,轻轻推开门。门轴“吱呀”轻响。
却见他的新婚妻子彭雪梅,并未躲在檐下避雪,而是就那般,站在院中那片未忍扫去的洁白雪地上。
她身穿淡青色织锦镶毛边的袄裙,外罩玉色斗篷,乌云般的发髻间,只简单簪一支珠花。
灯光雪影映照下,侧颜如玉,呵气成雾。
她微微仰头,静静观赏漫天飞舞的琼芳,神情专注宁静,嘴角含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仿佛这冰天雪地,自有一番动人趣味。
听得推门声,她倏然回首,眸光流转,见是萧云骧。
目光清亮如水,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与温柔,似已等候多时。
“回来了?”
她声音清柔含笑,并未急着迎上,只站在原地笑吟吟望他,
“议事竟这般久,饭菜都凉了。”
萧云骧反手合上门,将满城风雪关在门外,快步向她走去,嘴角也不自觉扬起:
“诸事繁杂,议得久了些。怎的站在雪地里?不怕受了寒气。”
见她鼻尖和脸颊冻得微红,发丝上,也沾了几瓣未化的雪花。
他不由得眉头微蹙,下意识要去牵住她的手,声音却放缓,透出暖意。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多披件衣裳。手这样凉,还说不怕冻着?”
“屋里炭气闷得慌,出来透透气,正好看雪。”
彭雪梅嫣然一笑,任他走近,却伸手替他拂去大氅肩领上的积雪,
“这雪景好看得紧,看着看着,就忘了时辰。”
“饿了吧?我去热热饭菜,一起吃饭。”
萧云骧握住她微凉的手,纳入掌心暖着,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和脸颊上。
数月征战,早已冷硬的心,仿佛被这一刻灯火与笑靥悄然融化,涌起一股温热的暖流。
白日所有的军国大事、筹谋算计、杀伐决断,仿佛都在这院落灯火,和眼前笑意中,沉淀为心底最深处的安稳与平静。
他环顾这被白雪红灯笼,妆点得宁静祥和的小院,再看向妻子清澈的眼眸,只觉一身疲惫尽去。
“嗯,是有些饿了。”
他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放松与暖意,
“走,回家吃饭。”
彭雪梅抿嘴一笑,抽出手,转而轻轻挽住他胳膊:
“那快进屋吧。”
夫妻二人相携着,踏着院内薄雪,向那扇溢出温暖光晕的屋门走去。
身后只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很快又被不断飘落的新雪,轻轻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