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腊月二十九。
雪是半夜停的。寒气却骤然沉了下来,呵气成霜,窗棂上凝着一层薄冰。
檐下冰棱如剑,偶尔风过,便簌簌地落下一地碎玉。
天光刚亮,萧云骧已推窗而立。
清冽的空气迎面扑来,寒意瞬间钻入鼻腔,激得人猛地一醒。
他今日事多,须得逐一登门,慰劳留在江城的西军各路要员。
彭雪梅走近,默默替他理好氅衣领口,手指在那略显陈旧的绒领上略作停留。
“早些回来,”她声音不高,带着昨夜未睡好的倦意。
萧云骧点头,推门而出。
卢岭生已肃立于备好的马车旁,呵出的白气,融进晨雾里。
第一处去的是容闳的居所。
这位年轻的教育总办,自海外归来后,就一心扑在办学上。
家中书房堆满各国书籍,尤以教科书为多。
见萧云骧来了,正整理书籍的容闳赶忙起身相迎。
书房逼仄,满架书卷直堆到眼前,两人便就近站在书堆中说话。
萧云骧递上两册新印的算学书,并一些年礼,容闳连声道谢,镜片后的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像个骤然得了宝的学生。
转去丁竹溪家时,还未进院门,便听得里头有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似是有人在敲打什么。
进了院,只见丁竹溪正蹲在屋檐下,就着一只炭盆,专注地打磨一截金属件,手上沾着黑乎乎的油渍。
见萧云骧来了,他忙站起身,在旧棉袍上蹭了蹭手,脸上露出些笑意:
“大王来了!”
萧云骧拍他的肩,递过两瓶好酒、一盒果脯,特地问起新式步枪试制的进展。
丁竹溪话少,只重重颔首:“过了年,再试射几回,便可小规模试产。”
军校总教官格兰特住在西城一处小院。
萧云骧到时,他正带着两个儿子在院中堆雪人。
他已不见当初刚到渝州时的潦倒,如今他胡须修剪整齐,身躯壮硕,灰色的眼睛看人时,带着鹰隼般的审视。
两人见过礼,萧云骧送上年礼——除寻常吃用外,另有一柄缴获自联合舰队指挥官查尔斯准将的指挥刀。
格兰特“唰”地拔出半截,刀身寒光流溢,映亮他骤然喜悦的眼神。
待听到萧云骧说明此刀来历,他嘴角扬起,笑声浑厚:
“萧,连傲慢的不列滇佬,都在你手里吃了亏。”
“这礼物太对我的胃口了!带回米国,够我跟那帮老伙计炫耀半辈子。真是谢谢你了。”
他汉语已说得相当流利,只个别字眼,仍带着些异国腔调。
之后又依次走访钱庄胡光墉、医学院祭酒麻文权、电报公司汤普森,及埃德温·柯尔特等人。
每家各有年礼,或深谈或寒暄,一圈走完,日头已西斜。
而那些远在渝州的重要人物,如徐继畲、丁拱辰、徐寿、汉斯等人,则早由细心的曾水源,代萧云骧送去年货问候,礼数周全,未漏一人。
当晚,萧云骧转去警卫队营房。
小伙子们正围着一口大锅吃炖羊肉,热气蒸腾,肉香四溢。
见他来了,纷纷起身。
萧云骧摆手示意大家不必客气,说了几句年节的问候语后,便自己盛了一碗,挤坐在众人中间,边吃边说笑。
大家聊起家乡年俗、军中趣事,欢声不绝。
这顿提前吃的年夜饭,简单,却暖人心脾。
第二日除夕,中午他携彭雪梅带了些礼,至彭玉麟所居的小院吃饭。
菜式不算奢华,却多是彭雪梅幼时爱吃的家常味。
二人依礼向彭母、彭玉麟及邹氏拜年。
彭玉麟仍是从容模样,彭母和邹氏,却满面笑容,拉着他俩的手,念叨着要早些抱孙。
将脸皮薄的彭雪梅说得耳根通红,扯着小弟彭永钊躲去一旁去了。
岳婿二人对坐小酌。
酒是寻常米酒,话题从家常琐事,聊到边境布防,气氛倒融融。
下午转去李竹青家时,何禄的妻儿也已到了。
李竹青的孩子大些,已在识字;何禄的孩子稍小些,两个孩子正在厅里玩耍。
李竹青的夫人热情周到,端茶送水,往来张罗。
三家人聚在一处,屋里终于盈满热闹的人气。
李竹青特地请了“聚珍园”的大厨来家做年饭。傍晚时分,佳肴满桌,笑语盈堂。
萧云骧见何禄之子安静懂事,特将他拉到身边,问了几句读书习武的事。
孩子答得清晰有礼,他眼中露出赞许,取出两枚备好的白玉佩饰,予两个孩子作压岁礼。
李竹青朗笑着替孩子收了,何夫人却连声道谢,眼中隐约泪光闪动,忙低头拭去。
入夜,江城四处响起鞭炮声,噼啪不绝。
漆黑天幕不时被花火划亮,碎金闪烁,明灭不定。
西军这些年南征北战,往年过年时,多仍在沙场厮杀。
今岁各战线暂歇,分布各省的将士,总算得了一个安稳年。
年后几日,萧云骧与赖汶光、李竹青三人轮流值守,并无大事。
正月初七,年假结束,各级人员陆续返岗。
西军如同一台短暂休整的庞大战车,再度启动,轰鸣声撼动人心。
首当其冲的是林启荣的第五军——他们已在黔地休整多日,接总参部命令,立即开拔,直扑旧朝防御空虚的桂省。
几乎同时,江南与华南的军情局密探也发回急报:
此前为对付旧朝,而集结于华南的不列滇与高卢军队,并未如预期撤回泰西,反而有增兵迹象。
正月十三中午,两国派来与西王府交涉的谈判代表,自沪城溯江西上,抵达江城。
“来了多少人?领头的是谁?”
萧云骧接到李竹青汇报时,正于书房同赵烈文整理一批化学笔记。
是他凭记忆写下的方程式与配方、实验流程,拟以最高机密发往渝州,交予徐继畲与徐寿,盼能加速双基火药乃至tNt的研发。
“两国共八人。不列滇仍是密迪乐领头;高卢国则是其驻沪领事,叫爱德华·科尔蒙。”
“此番他们倒守规矩,一靠岸便老实呈文通报。我们的人,直接引他们至府衙外等候。”
萧云骧将写满字迹的纸页收回抽屉,对李竹青道:“走,去见见。”
又转头吩咐赵烈文:“惠甫,你也一同来。”
三人出得府衙大堂,果见以不列滇沪城领事托马斯·密迪乐为首的四名泰西人,正立于阶下静候。
其余随员,则与卢岭生等护卫一同守在府衙大门口。
比之上回,礼仪规格,明显郑重许多。
正月中的江城,冬寒未褪,这一日却意外晴好。
午时的阳光穿过稀云,洒在府衙青灰的瓦檐和高耸的马头墙上,将屋顶残雪照得莹莹生光。
石阶边缘的冰凌正在消融,水珠沿棱角滑落,滴答声清晰可闻。
密迪乐穿着一身深色双排扣礼服大衣,领口紧扣,身形笔挺。头戴黑色圆顶礼帽,手握红木手杖,气度沉静。
立于他身侧的爱德华·科尔蒙约四十余岁,中等身材,深褐色短须修理得一丝不苟,戴一副金丝眼镜。
衣着明显更为考究——靛蓝细呢外交常服,肩线锐利,胸前露出一角雪白巾帕,袖口处有不易察觉的银线刺绣,透着巴黎式的精致与傲气。
真不愧是爱显摆的高卢鸡人。
二人身后两名随从,皆身着深色制服,手捧文书匣,帽檐压低,面容肃然,立于阳光下呼吸成雾。
这一行人姿态收敛,彼此间无多余交谈,只静默等候。
一见萧云骧出现,密迪乐立即上前,右手抚胸,躬身十五度,朗声道:
“联合王国代表、女王陛下特命使者托马斯·密迪乐,拜见西王殿下。”
他身旁那褐须男子随即上前一步,同样抚胸行礼,出口是一串流畅却陌生的话语:
\"Votre Altesse, le représentant de l'Empire fran?ais, édouard collamarini, vous salue.\"
萧云骧眉梢微动,对方随从应声上前,清晰译道:
“高卢帝国特命代表,爱德华·科尔蒙,向殿下致意。”
说罢,这名译员将手中盛放信函的木匣双手,高举过顶。几乎同时,密迪乐的随员也呈上类似文书匣。
萧云骧身后的李竹青微一颔首,赵烈文当即上前,将两只木匣接过,转身递呈李竹青验看。
平心而论,不列滇与高卢国,此次外交礼仪周全、举止得体,无可指责。
反观西王府这头,却仍难掩草台班子的生涩。
萧云骧本人不谙此道,出身黑社会大佬的李竹青,面对这套繁复西礼,也只稳得住面色不露怯。
赵烈文更是初出茅庐,毫无经验,手捧文书匣,如捧蜜饯果盒般。
还当场掀盖,请李竹青核验,场面虽不乱,却终归透出几分草莽气。
好在萧云骧态度从容自然,笑意温和,冲淡了不少尴尬。
他主动伸手与密迪乐一握,甚至随手拍了拍对方肩头:
“密迪乐领事,别来无恙?在哪里过的年?可比你们那圣诞热闹吧?”
语气熟稔,如老友重逢,仿佛全然忘却不久之前,双方的军队还兵戈相向,拼死搏杀。
密迪乐早已习惯这位西王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只得体的应酬几句。
与密迪乐寒暄完毕,萧云骧转向那位爱德华·科尔蒙,同样主动伸手相握,有意用了不列滇语说道:
“欢迎来到江城,科尔蒙领事。”
科尔蒙虽不通汉语,却精熟不列滇语,自然听懂。
他微微欠身,仍以高卢语应答,再由身旁随员转述:
“荣幸之至,西王殿下。久闻殿下威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萧云骧听罢,微微一笑,目光却已落向密迪乐身后那名年轻随从。
“赫德先生,没想到这回仍是你随行。”
他语气亲和,话中调侃意味却明显,
“要我说,你不如直接来西王府任职。依我们聘泰西人才的章程,我保你待遇优渥,胜于沪城。”
刚满二十的罗伯特·赫德,没料到萧云骧竟会当众与他招呼,灰蓝色眼睛里,顿时漾出笑意。
可听到对方竟当着本国代表、自己顶头上司的面,直接招揽。
这位新任不列滇驻沪领事助理,顿时耳根发热,只得保持微笑,一时却不知如何应答。
一旁的密迪乐却面不改色,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全然没看见萧云骧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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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因前面的“带嘤”、“弗朗西”等名称,已经被神兽凝视,现在统一换成“不列滇”,“高卢国”,特此说明。
估计后面还得再换,先用一段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