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腹地,沃野万里,坐天下难见之盛。
皇宫内,朝会结束,百官与世家分成两个批次离开宫廷。
世家子弟先行,百官只能后观。
等离了宫,一批登堂搬坛的铁把式扛着车辇,迎接千相柳家的世子上架。
柳家出朝会一共两人,一位主脉的族叔,一位世子。
大辇似轿,华盖遮阴,厢内更有门道秘法酿制的太岁冰渣,来避暑消热。
柳家世子生得一副阴柔长相,微微敞着衣襟,拿着一柄绣着仕女图的扇子往里头灌风。
柳家族叔虽穿得华贵,但长相中庸,甚至隐隐间都对这世子有些讨好的神态。
他没有实靠在辇中座椅上,声音压低,道:
“世侄是何时知的那李家余孽下落?这事……未向族中禀告过啊。”
柳家世子一脸惬意,斜靠着座椅,慵懒道:“世叔问那么多干嘛,我想知道不就知道喽……况且皇上又不是傻子,他岂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尊人物躲在那山寨村落,犄角旮旯里。”
柳家族叔喉结滚动,深吸口气道:“可你父亲托我跟着你参与朝会,便是让我听着你的言语,若有失偏颇……”
“族叔,你也太小家子气了,想一想抓到了李家余孽,我们会拿多少赏赐?”
柳家世子淡淡一笑,打断了族叔的话:
“况且,你以为另六门都是吃闲饭的?他们不敢上报皇上,也只是看在李家的薄面儿上。
不过要本世子说,这群人也都蠢得要命,当年围剿李家的时候喊打喊杀,瓜分李家财产比谁都利索,现在又在这里装起来了。
坏得不彻底,那就是蠢,又当又立。
这聪明人,还得是我柳家来做。”
族叔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嘴角微抽动:
“可我听说,这李家余孽身边不是还有位李家大管事?”
“世叔消息挺灵通啊。”
“也都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柳家世子冷笑一声,再开口道:
“李长福已经跟我做过交易了,为了延缓李家余孽的死期,他恨不得献上所有……
如今的李长福,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就算他在断江仙路上走出了很远,触摸到了白玉京,那又如何?
当年李家也不过是瓮中之鳖,他一个半只脚踏入坟墓里的老东西,拿什么保得下那李家余孽?
如今李家之事已经挑明,皇上也唯独给我柳家下了令,待盘州窟开,本世子便亲自带人,去将这李家余孽活捉……带回中州,薄了他的命数,拔了他的皮囊,炼作咒物!”
族叔沉默片刻,同着柳家世子拱了拱手:
“侄儿已经长大了,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决断,但……世叔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李家人之所以能在悬在皇帝头上,悬在七门头上,不止是因为他们有白玉京里的仙家眷顾。
而是李家人……本身就狠,本身就是狼群。
李家虽亡,可李家旧部散落天下,盘州窟开,局势波谲云诡,侄儿务必小心。
退一万步来说,更小心李长福鱼死网破,毕竟是断江仙,还是路子走得至远的那批断江仙……”
柳家世子不屑摇头,拿着一块封冻的太岁冰碴,丢进了嘴里。
“世叔真是越老越怕事,秋后的蚂蚱而已,怕他作甚?
更何况那李家余孽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天煞孤星的命格,你觉得会有多少李家旧部愿意帮他?
都在盼着他死啊……
只是本世子,愿意背负这个名声,呵呵。”
族叔闻言,摇头轻叹,便不再多说。
……
……
“镇娃子,你如今已成蛟龙气,可要对抗你身上的灾,还差得太远,务必在九天后将自己吃成定府,好谋一线生机。
另外,盘州窟开,这暗里多少眼睛都在盯着,窟里的东西可能没多少人惦记,但中州那些东西,可都眼巴巴地看着咱走出这哀牢山呢……
七月半时,务必小心两类人。
一是赊刀,二是千相。”
李长福缓缓说着,李镇听得认真。
待爷爷说起这位赊刀人的时候,李镇才瞪大双眼,回想起大半年前,自己初来乍到过马寨子的时候,一个赊刀人留下的预言。
明年七月半,过马寨子的人尽数死绝……
算算日子,也就剩下九天了。
爷爷说过,赊刀人以预言成谶,而精进道行,所以这屠寨的凶人,一定会是那赊刀人。
可自己届时已经下窟,这寨子……
“寨子这边,由我保全。毕竟你我二人都算半个过马寨子的寨民,也包含在他的谶言之中。
他要屠寨,就要杀了我们爷孙。
于我而言,他不值一提,可你人在窟中,务必小心。
还有那千相柳家,小人一窝,保不齐已经在中州领命,就等着抓你了。
你身上的灾,大着哩……”
李镇沉默片刻,缓缓吐出口气。
“没事,爷,我命硬,肠悬梁七日我都不死,更何况这些牛鬼蛇神。”
“呵呵,好志气!”
李长福赞道,眼里透出一丝犹豫:
“其实这窟你也不必下,只要你在庄子上,我们背靠哀牢山,聚风藏气,就算是仙家来了,爷爷也能僵持七三,保你一时无忧。
可,这窟不下,便是避开了灾,折损了你的气运,此后你身上再难起势,随着日月轮转,也就慢慢变得人微言轻,成了一个普通的铁把式……
爷爷最后问你,这窟你大可不下,你还愿意去直面灾么?”
说实在的,谁不怕死。
李镇来了这方世界,也就只有在爷爷的庄子里待着会有安全感些。
其余时候,不是在氪命,就是脑袋别到裤腰带上,随时准备搏命。
这一路走来,很多次都只剩下一口气。
而面对灾,便退缩,饶是李镇自己也能感知的到,自己会失去一切。
失去镇仙碑,失去李家命数。
李家之仇,不能不报,苟活有何价值?
这世道如此精彩,活着成为仙君,一窥那白玉京盛荣,又如何?
“去,妖窟我定去,千相柳敢抓我,我也定叫他有来无回。
就算死在窟里,也值了。
有这么好的爷爷,还有猫姐,还有关照我的兄弟,这一辈子不算白走。”
李镇说罢,便扯开了麻袋,往嘴里不停地喂黑太岁。
老蛟肉,充实肉身,若真吃成定府铁把式,也多了一点子底气。
“好好……好好好,当真是我李家世子,肖父七分!镇娃子,你大可一去,这寨子里,有爷爷守着。”
李长福浑浊的眼中多了一点泪花,李镇也是微怔,从来没见过爷爷这么激动过。
……
正午吃了饭食,李镇从寨子里借来一辆牛车,此行要拉着麻袋壮着的黑太岁,回去郡里。
去伥鬼十八弯的时候,并没有骑照夜玉狮子,李镇也暗自庆幸还好没有骑马,否则要把爱马折在了参州……
牛车是寿衣张家的。
别的人,李镇也不太认识。
寿衣张铺子里,他拿出一道黄褂子,笑嘻嘻道:
“李小哥儿,你也是寨子里最出息的人了,来来来,之前答应你的,我可每天都盼着。
这是我用毕生之能耐缝制而成的寿衣,放眼十里八乡,都没我这本事了。”
李镇皮笑肉不笑,可想了想自己在妖窟会遇到的景象,还是将寿衣接了过来:
“我真的谢谢你。”
“诶,跟我客气什么,李小哥的恩情我都没还上呢,这一件寿衣算什么,等你平安回来,我给你缝个十件八件的。”
寿衣张笑容热络,看向李镇。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寿衣张愣了愣,笑道:
“晓得晓得,李小哥出息了,去出人头地啦!”
李镇低低一笑:
“但愿吧。”
“诶,李小哥可要记得,咱这寿衣神着哩,等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披在身上,保管你平平安安的。”
“行,行。”
铺子后屋里牵出了牛车,老牛“哞哞”地叫了几声,似乎宣示着不满。
寿衣张抱着硕大牛头,脸贴在牛脸之上,对着不停忽闪的牛耳朵,小声道:
“乖,跟着李小哥,去发财吧……说不定你也可以开个智,从此平步青云。”
老牛眼睛微斜,拉着一辆架子车,驶近李镇跟前。
抱着寿衣,李镇翻上牛车,猫姐也踩上了李镇的肩。
目送一人一猫一牛车离去后,寿衣张才坐回了铺子,靠着柜台,眼睛迷瞪,手里又拿出了针线:
“缝缝补补,又是一年……
希望这次不用做太多寿衣吧,俺可不想挣这生意。”
呼……
一阵过堂风吹进了铺子。
铺子衣柜骤然打开。
柜子里弥散出一股尸臭味道,一头长相狰狞的干尸,咔吧咔吧的转过头,抬起了双臂。
寿衣张拿着一身鲜艳的寿衣,走到柜子跟前,给干尸披上,教训道:
“老娘老娘,现在还用不上你,再等九天,再等九天哩。”
寿衣穿上,这老妪一般的狰狞干尸,终于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