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尽后的紫禁城,犹浸血色,铜鹤炉里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凝成浊雾,在蟠龙金柱间盘旋不去。
赵宵廷斜倚着在龙榻上,明黄寝衣下嶙峋骨节如寒竹,枯槁的手指攥着锦被,指节泛出病态的青白。
“冯敬中何时成了你掌心傀儡?” 帝王忽然冷笑,浑浊的眼尾掠过刀锋般的锐芒,“朕竟被身边人蒙骗至此,太子好手段。”
赵锦曦垂眸搅动药碗,青玉匙碰撞金边瓷盏发出清越声响。殿外细雨敲打芭蕉,他抬袖替父皇掖紧锦被,柔声道:“父皇定是梦魇了。冯公公自幼便随侍父皇跟前,怎会生出异心?”
“虎符藏于何处,唯有他知晓。” 赵宵廷猛地抓住儿子手腕,腕间龙纹玉佩硌得生疼,“你是如何...” 话音未落便剧烈咳嗽,暗红血沫溅在明黄缎面上,如绽开的罂粟。
赵锦曦修长指节顺势托住父皇佝偻脊背,指尖似不经意擦过龙榻暗格凸起机括。
殿中沉香袅袅,他垂眸望着对方深陷眼窝,嘴角笑意愈发温柔缱绻:“儿臣斗胆揣度,或有人觊觎虎符,蓄意离间父子天伦,离间父皇与冯公公主仆之情。三日前儿臣巡宫,见羽林卫右统领行迹诡谲,当即命人将其拘押审问。”
赵宵廷剧烈的咳嗽渐歇,浑浊眸光如鹰隼般死死盯住眼前人:“可曾审出端倪?”
“尚未问出实情。” 赵锦曦广袖轻扬,半截染血虎符残片落入掌心,“然在其府邸搜得此物,儿臣料想定有大用,便将其收缴。依着残片纹路,暗中命巧匠仿制假符。幸得此举奏效,周达歌见到虎符,听闻京中有变,即刻点齐人马驰援皇城。最终化险为夷。那枚假符,儿臣已付之一炬,还望父皇宽心。”
忽而殿外狂风骤起,暴雨如注。赵宵廷瞳孔骤缩,枯槁手掌颤抖着攥住赵锦曦臂膀,喉间发出沙哑嘶吼:“荒唐!虎符乃国之重器,岂容轻易仿制?吾儿如今竟也学会欺瞒父皇了!”
赵锦曦任由父皇指节深深掐入皮肉,面上却仍挂着温煦笑意,指尖悄然扣住袖中暗藏的银针。
殿外雨幕如帘,将君臣私语尽数隔绝在外,唯有烛火在暴雨声中明明灭灭。
“父皇息怒。” 他屈指弹落残片上干涸的血渍,声音里裹着三分委屈,“儿臣府内有一幕僚,自幼研习机关术,那虎符纹路虽精妙,却也难不倒太府监的老匠人。若非危急存亡之际,儿臣岂敢擅作主张?”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图纸,“这是工部秘藏的虎符模本,儿臣半月前偶然得见,特意誊抄备份。”
赵宵廷浑浊的眼珠扫过图纸,青筋暴起的脖颈微微颤动。就在他要接过图纸的刹那,赵锦曦突然将图纸凑近烛火,火苗瞬间吞噬墨迹:“不过如今大局已定,这等东西留着反倒生事。”
赵锦曦趁机将父皇颤抖的手按回锦被,袖中银针已悄然滑入掌心:“儿臣这就命人将那右统领押来,当殿对质。只是...” 他顿了顿,指尖在龙榻边缘轻轻叩击,“听闻贤亲王近日频繁出入兵部,儿臣担心这次兵变...”
“住口!” 赵宵廷猛地推开他的手,剧烈咳嗽震得龙榻簌簌作响,“休要胡说!你皇叔乃... 乃朕亲弟弟,最是纯善,你不可伤他...” 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抽搐,嘴角溢出黑血。赵锦曦慌忙扶住父皇,掌心银针却不着痕迹地收回袖中。
“传太医!快传太医!” 他声嘶力竭的呼喊穿透雨幕。看着宫人们慌乱的身影,赵锦曦低头望着掌心血痕,忽然轻笑出声。雨滴顺着琉璃瓦汇成细流,冲刷着阶前青砖,却洗不净这深宫之中翻涌的暗流。
赵锦曦立在檐下,雨帘斜斜掠过鎏金兽首,将宫人们忙乱的脚步浸成模糊的墨点。他悄悄松了一口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带血的银针 —— 只要父皇活着一日,他这太子之位便如悬于危崖的孤舟,随时有倾覆之险。
前日地牢里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陆光周被铁链吊在刑架上,锦袍早已染满血污,却仍冷笑着与他对视。
说来这陆侯爷城府颇深,暗慕淑妃多年。原欲助美人登临凤位,借椒房之宠搅动朝堂风云。奈何淑妃生性恬淡,无意宫闱争斗。他便将心思转至淑妃膝下五皇子身上,设下连环毒计。
暗中筹谋数载,教唆三皇子赵锦旭与四皇子赵锦铭联手构陷前太子赵锦哲,待太子之位被废,又着手对付自己,星辉道人便是他的手笔。后又以御赐猎场为障眼法,私运精铁锻造兵器,藏匿匪众。
妄图鹬蚌相争,待二位皇子两败俱伤,他再出面拿出证据,联络众臣颠倒黑白,将谋逆罪名强扣二人头顶,为五皇子扫清登基障碍。此等毒计,当真是机关算尽,令人胆寒。
若细细揣度,淑妃对储君之位未必有觊觎之意,陆光周却沉溺于自己编织的权谋迷梦中。这一场筹谋,终究是他一人在迷局中,以爱为名,行贪权之实,可笑又可悲。
这场风波如同一面照妖镜,将暗中觊觎太子之位的魑魅魍魉尽数现形。那些蛰伏在暗处的目光,似毒蛇吐信般阴鸷,让他彻悟这储君之位从来都是高悬危崖的利刃,寒光之下尽是噬人的深渊。
历经九死一生的赵锦曦,早已深谙明枪暗箭的凶险。如今他不愿再做任人宰割的靶心,唯有以雷霆之势将权柄紧握掌心,方有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站稳脚跟的底气。
赵锦曦虽已掌控朝堂机要,却始终被虎符一事掣肘。皇上将兵符死死攥在掌心,恰似锁住了他最后一道防线。倘若烽烟再起,单凭西山大营那几万将士,如何抵挡如潮水般涌来的叛军?更遑论边境之外,还有虎视眈眈的外邦势力,随时准备趁火打劫。
雨幕中传来细碎脚步声,冯敬中顶着油纸伞疾步而来,袖口还沾着水渍:“殿下,虎符已放回原处。”
“做得可干净?” 他压低声音,余光瞥见廊下值夜的禁军。冯敬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谄媚一笑:“殿下放心,老奴趁着皇上昏迷,亲手将虎符塞回暗格,无人察觉。”
赵锦曦抬手接住一滴坠落的雨珠,冰凉触感让他清醒几分。那日在右统领府中 “搜出” 的残片,不过是他命巧匠仿制的饵。真正的虎符缺口,此刻正静静躺在自己书房暗格里。
远处传来更鼓声,惊起檐下寒鸦。赵锦曦望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宫墙,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狠厉与释然。
晨钟撞碎了殿内的死寂,回音在空旷的太和殿里荡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赵锦曦立在丹陛之上,望着两列空荡荡的朝班,绣着十二章纹的冕服扫过冰凉的汉白玉台阶。半数朝臣缺席的朝堂,像被剜去血肉的骨架,梁柱间浮动的尘埃里,仿佛还飘着昨日党争的硝烟。
殿外残阳如血,斜斜映在赵锦曦攥得发白的拳头上。他望着空荡荡的龙椅,眼底翻涌着暗潮 —— 清算的时机已然成熟,可没有玉玺钤印的旨意,不过是张废纸。这困局恰似枷锁,锁住他即将出鞘的锋芒。
病榻上的帝王已气若游丝,后宫嫔妃们轮番上演孝悌戏码,唯有皇后始终闭门谢客,宫墙深处飘来的药香混着阴谋的气息。
当更漏滴尽最后一滴水,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龙御归天的消息终于划破死寂,悬在赵锦曦心头的利剑轰然落地,属于他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丧钟的轰鸣混着雨珠砸在丹陛上的声响,赵锦曦踏着满地碎玉般的雨帘步入乾清宫。垂落的素白幔帐间,皇帝面容安详。
他指尖划过龙榻上的玉玺,冰凉触感顺着掌心蔓延,恍惚间听见殿外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乾清宫朱漆廊柱尽覆素缟,素白幡幔垂落如霜雪,在穿堂冷风中簌簌作响。
后宫诸位嫔妃身披缟素,依位序轮番跪坐于梓宫之侧,红绡帕子拭不尽泪痕,嘤嘤啜泣声如寒蛩夜鸣。
众朝臣头戴麻冠,袍角沾满雪霜,三拜九叩后长跪不起,有人以袖掩面,呜咽之声与编钟哀乐交织。
太子殿下一袭重孝,连日守在灵前,每每哀呼 “父皇”,便肝肠寸断。几回哭得气血翻涌,双目紧闭瘫倒在地,宫人慌忙搀扶,醒转后又挣扎着扑向灵柩,涕泗横流间声嘶力竭。
皇后娘娘扶着鎏金香炉恸哭,素绢掩面时指节泛白。那哭声先是如细雨润物般低咽,忽而拔高成裂帛般的悲嚎,腕间孝绳被泪水浸得发了潮。宫女内监们紧随其后,生怕娘娘哭晕过去栽进烛台。
停灵七日,裴文远额角抵着浸透寒意的青砖,膝下冷气如冰蛇般蜿蜒而上,直窜脊背。此时,他目光如炬,直视阶上素衣裹身的太子。蟒袍玉带在明黄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幽光,将那棱角分明的面容映得愈发冷峻。
他凝视着太子,声若沉雷炸响:“圣上龙驭宾天,举国悲痛!然宗庙社稷不可一日无主,恳请太子殿下登基称帝,承继大统,安定万民!”
话语甫落,殿内抽噎之声骤然停歇,唯有烛泪坠地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似是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思。
“裴大人心急了。” 赵锦曦用帕子轻轻拭去眼角泪痕,素白孝衣随着动作不经意滑落肩头,内衬玄色暗纹蟒袍若隐若现,“父皇丧仪尚未完毕,若仓促登基,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皇室凉薄无情?”
朔风呼啸,裹挟着枯叶自窗棂灌入,将檐下悬着的白色幔帐吹得猎猎作响。鎏金烛台覆着一层薄霜,幽蓝烛火在寒气中明灭不定,恍若鬼火明灭,为这肃穆的大殿更添几分阴森。
李青安身着一袭素缟,忽地撩起宽大袍袖,重重跪倒在地:“太子殿下!高丽十万铁骑陈兵鸭绿江畔,寒刃映月,营帐连绵百里,如黑云压城;北狄蛮骑屡屡犯境,半年间七次扰边,烧杀掳掠,致使边境村落十室九空!月前叛军破城,宫墙染血,六部官员缺失,丹墀之上血渍至今未干。如今军报堆积如山,却无人拆阅!”
远处传来更夫苍凉的梆子声,在死寂的宫殿中回荡,声声叩击着众人的心弦,更添几分萧索与悲怆。
李青安伏地叩首,声音坚定:“太祖遗训言犹在耳 ——‘社稷倾颓之时,当效非常之举’!唯有殿下早登大宝,以九五之尊重掌乾坤,方能号令天下,虎符归位,使九州同仇敌忾!此乃天命所归,更是天下苍生望眼欲穿之盼啊!”
王璬亦开口道:“殿下可知,辽东百姓日夜焚香祈愿,盼得一明君力挽狂澜。昔年太祖皇帝殡天,先帝不待七日便践祚,率虎狼之师击退突厥,方有我朝百年太平。今时之势,与彼时何异?”
赵锦曦指尖摩挲着腰间螭纹玉佩,沉声道:“诸君既知太祖旧事,可曾记得当时御史台连奏十二疏,痛斥新帝不孝?”
他起身踱步,素衣下摆扫过满地烛泪,“本宫若此刻登基,朝中清流言官必群起攻讦,届时内忧外患,岂不更误国事?”
殿外忽起急雨,豆大的雨珠砸在琉璃瓦上叮咚作响。
裴文远膝畔青砖已洇出深色水痕,他猛然抬头,额角混着雨水蜿蜒而下:“殿下!今叛军余孽尚在暗处,若不速登大位震慑宵小,恐再生变故!”
罗赢与薛仲礼目光相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二人同时整冠肃容,声如洪钟般响彻大殿:“臣等恳请太子殿下早登大宝!以安民心。” 言罢,双双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时发出闷响。
满殿大臣见状,皆纷纷拜倒。此起彼伏的 “请太子殿下登基” 之声,似春潮奔涌,激荡着殿内悬垂的素缟。
赵锦曦长臂倏扬,素白孝衣如蜕下的蝶翼般轰然坠地,玄色蟒袍上金线绣就的五爪蟠龙在幽蓝烛火下骤然苏醒,鳞甲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腰间革带悬着的螭纹玉佩 “当啷” 撞在青玉案几,惊起案头未干的朱砂印泥微微震颤。
“既如此,敕令礼部、鸿胪寺,即刻筹办登基大典。三日后卯时三刻,本宫当于太庙告祭天地!” 话音未落,帝王威压已如寒霜漫过丹墀,惊得阶下群臣伏地屏息,唯余殿外更鼓摇遥,惊破长夜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