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正殿,烛影摇曳,红绡帐幔轻拂。赵锦曦敛袖肃立,将琉璃窑暗访所得,一五一十禀于案前。林允泽斜倚凭几,昏黄烛火映照下,他面色惨白如纸,泛着青灰,恰似寒潭覆雪,令人望而生畏。
烛芯爆裂之声偶起,火星溅落案牍,却难打破这凝滞的肃杀之气。
林允泽盯着太子指尖摩挲的琉璃残片,恍惚间,那断口焦痕竟与窑工们握惯陶泥的指节别无二致。去年工部查验窑务时,老匠人所言的 “火中取宝” 秘术,此刻在他脑海中轰然碎裂。
“六具骸骨……” 允泽喉间腥甜翻涌,忆起李邦彦呈上的蜜柑中,曾混着几粒朱砂,“莫不是……”
“自然是灭口之举。” 赵锦曦将残片按于廊柱缠枝纹上,月光透过冰花窗棂,在骸骨位置投下蛛网状阴影,“你道那‘天青三号窑’缘何突然‘奉旨停烧’?戊申年冬至前夜,窑工们窥见了不该见的隐秘。”
允泽瞳孔猛地收缩。犹记那年冬至,大雪纷飞,琉璃窑却彻夜灯火通明,李邦彦亲自守在窑前,言称 “皇上要祭天青釉盏” 。此刻,炭盆余烬腾起袅袅细烟,在墙上映出六个扭曲人影,似在无声控诉。
允泽身形一晃,踉跄半步。帛书上 “以血引火,釉色方青” 八字,如利刃般刺痛他的双眼。
他想起三皇子妃的白玉芭蕉簪,曾听琉璃作老匠说过,欲使天青釉呈现 “雨过天青云破处” 的绝妙之境,需以处子之血调和矿料。而那簪头九片蕉叶,竟与 “九窍放血” 的祭窑秘术暗暗契合。
“所以周家私窑所谓的‘残次品’,实则是……” 允泽声音发颤,不敢再言。却见赵锦曦抬手轻叩廊柱,夹层中半片烧融的琉璃显露,隐约可见人形轮廓,胸腔处嵌着一枚青玉指环。
“正是活人入窑所制琉璃器。” 赵锦曦指尖抚过琉璃人形的 “眼窝”,那里凝着一滴深褐色斑痕,“这指环,本宫认得,乃是前琉璃营缮司郎中沈明修的家传之物。他去年‘暴毙’,户部奏报为‘失足溺毙太液池’。”
允泽忽忆起太液池冰窟边的琉璃碎屑,一阵恶心翻涌而上。他颤抖着手摸向腰间玉佩,却触到夹层中的硬物 —— 正是方才发现的九叶芭蕉琉璃扣,断口血渍呈暗紫色,显然是陈年旧血。
“沈明修临终前,曾向本宫递来密折。” 赵锦曦从炭盆中夹出半片烧剩的纸角,字虽已焦糊,仍可辨 “炼人成釉” 的残句,“他欲告发活人祭窑恶行,却遭人毒手。那六个窑工,怕是撞见了沈明修被推入窑中的惨状。”
“癸未年秋,三皇子妃秦正荣曾命人采办‘少女血三桶,童男骨五具’……”
此言如惊雷炸响,允泽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他终于明白,李邦彦口中 “周家私窑火更旺” 的真相 —— 哪里是窑火旺盛,分明是用活人作薪!
此刻,廊柱缠枝纹在风雪中扭曲,化作窑中挣扎的人影,而那所谓的 “天青色”,竟是用人血骨灰烧制而成!
“太子殿下,” 允泽扯住赵锦曦衣摆,“那沈明修的密折……”
“早已被人偷换。不过沈明修留有后手,他将真正的证据,藏在了一件贡品之中。”
允泽只觉浑身冰冷彻骨 —— 那瓶子他曾亲自验看,瓶底确有 “天青三号窑” 落款,只是开片纹路异常细腻,如今想来……
“明日李邦彦定会再献瓷器。” 赵锦曦将残片收入暗袋,狐裘随夜风猎猎作响,眼底寒芒流转,“本宫要去慈宁宫,会会这出戏的主角。” 他忽然俯身贴近允泽耳畔,声如淬了毒的冰刃,“那宝瓶里,装的可不是寻常寿桃。”
次日辰时,赵锦曦携太子妃薛安之缓步入内,檀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太后斜倚凤榻,案上青玉果盘中央,那只天青釉瓶正泛着诡谲幽光,瓶身缠枝纹蜿蜒如血。
太后斜倚九凤朝阳榻,羊脂玉护甲叩击凭几,柔声说道:“太子政务缠身,何必专程来此?往后让太子妃常来陪陪哀家便是。”
赵锦曦敛衽行礼,眸光扫过李邦彦紧握成拳的双手:“听闻太后得一稀世珍品,孙儿特来赏鉴。” 话音未落,他已欺身上前,指尖堪堪触到瓶身。
骤起的狂风撞碎雕花窗棂,枯叶裹挟着沙砾扑入殿内。众人惊呼中,天青瓶应声坠地,瓷片迸裂的脆响惊飞檐下寒鸦。
腐臭之气翻涌而上,半截指骨滚落在地,指节上褪色密折随风展开,“活人祭窑”四字赫然在目!
宫女们惊叫着退避,李邦彦踉跄后退:“这是何物?”
待他看清上面字迹后怒喝道:“这、这定是奸人栽赃!”
“栽赃?” 赵锦曦负手而立,冷笑震得檐下冰棱簌簌坠落。他两指如夹刀般挑起密折,暗红血渍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油光,“沈明修以命相搏留下的铁证,李大人竟还妄图抵赖?”
忽然欺身近前,玄色衣摆扫过满地瓷片,发出细碎的碾骨之声,“莫不是以为拖得一时,便能全身而退?本宫劝你趁早招出幕后主使,也好保你全家老小性命 ——” 尾音像淬了毒的银针,直刺李邦彦瑟缩的瞳孔。
太后勃然大怒,凤榻震颤:“来人!将李邦彦带下去!彻查此事!”
太后话音刚落,李邦彦忽如困兽般暴起。他低垂的眼眸闪过狠厉,趁着殿内侍卫尚未反应,竟一头朝着雕龙金柱撞去!只听 “咚” 的一声闷响,猩红血花飞溅在蟠龙云纹之上。
太后惊得打翻了手边的鎏金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洒在地:“快!宣太医!务必留他活口!”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唯有赵锦曦立在血泊旁,望着李邦彦渐渐失去生机的躯体,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望着满地狼藉,袖中琉璃残片硌得掌心生疼。
这枚弃子终究用命断了线索,赵锦旭,且看本宫如何步步紧逼,将你藏于华袍下的狼子野心,一寸寸逼出天光来!
戌时三刻,宫灯次第亮起,赵锦曦卸下墨色大氅,只着月白外袍立在养心殿阶前。
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撞出断续呜咽,恍佛是琉璃窑冤魂的泣诉。他望着廊下冯敬中躬身迎来,袖中密折的血渍已凝结成暗紫色硬块。
明黄幔帐后传来银针入穴的细微声响,刘太医垂首捻动艾条,药香混着血腥味在暖阁弥漫。
赵宵廷半阖着眼仰靠龙榻,金线绣着五爪金龙的寝衣松垮地裹住嶙峋肩头,烛火将他投在蟠龙柱上的影子拉得极长,锁链般的纹路蜿蜒爬过帝王佝偻的脊背。
\"父皇,近来可好些了?\" 赵锦曦跪坐在青玉踏脚凳上,关切问道。
赵宵廷睫毛颤动,未睁眼便淡淡开口:\"太子无事不会来养心殿,说罢,何事。\"
话音未落,带血的密折已铺展在紫檀木案,烧融的琉璃残片泛着诡异幽光。赵锦曦字字泣血,将琉璃窑秘辛与沈明修的死状娓娓道来,殿内铜漏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当 \"活人祭窑\" 四字落定,赵宵廷枯瘦的手指猛地攥住龙榻软垫,指节泛出青白。他恍惚看见多年前的重阳夜,太后捧着天青釉盏轻笑:\"这雨过天青,当真是祥瑞之兆。\" 而此刻那些温润的釉色,全化作窑中扭曲的人影,在眼前翻涌。
\"哐啷 ——\" 药碗坠地碎裂,艾烟裹着苦药味腾起。
赵宵廷踉跄起身,扶住蟠龙柱的手指深深掐进木雕纹路,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他望着满殿明黄帷幔,忽然觉得那些金线绣就的龙纹都成了吃人的饕餮,而自己才是被锁在深渊里的囚徒。
“明日午时宣他进宫。朕要当面问问清楚。”赵宵廷剧烈喘息着跌回龙榻,每字都像从胸腔里剜出来的血,“若查实是赵锦旭所为......”他闭上眼,苍老的面皮因恨意而抽搐,“贬为庶人,永禁宗人府!”
赵锦曦深深叩首,额角贴着冰凉的金砖。起身时瞥见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幼时骑在帝王肩头看烟火的光景。而今这九重宫阙,终究把最尊贵的人熬成了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