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紫禁城上弦月如钩,檐角铜铃随晚风轻晃。
养心殿檐下灯笼映得金砖路泛着冷红,御前太监郑昌捧着鎏金诏书,带着八名御林军闯入广宁侯府时,陆光周刚卸了外袍,露出里衬中衣上绣着的褪色云纹 —— 那是他任归德将军时的旧物,虽已闲置多年,仍舍不得丢弃。
檐角铜铃被夜风扯得叮咚作响,后颈处的旧疤又开始抽痛 —— 二十年前随先帝狩猎时,那只黑熊掌风带起的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当时肩胛骨被拍得粉碎,血浸透了半边甲胄,在太医署整整躺了三十日,才从鬼门关捡回半条命。如今每到阴雨天,伤处便如虫蚁啃噬。
犹记先帝口谕,“免其武职,赐广宁伯爵府为广宁侯府”这句金口玉言,随黄绢圣旨一同落在他缠着渗血纱布的臂弯里。
彼时他伏在丹墀下谢恩,闻着殿角铜炉里飘来的沉水香,忽然想起塞北的风沙 —— 那里的风卷着狼藉的号角,可不像这宫里的香风,能把人的骨头都泡得酥软。
他扶着养心殿东庑的掐丝珐琅屏风换气,腰间玉带硌得生疼。方才从侯府快马加鞭至东华门,又穿过长街,此刻喉间似有铁锈味翻涌,掌心汗湿浸得袖口透出水痕。
“侯爷且歇口气。” 引路的太监郑昌递来一方帕子,陆光周接过帕子按了按额角。绕过三重朱漆门,便见明黄灯笼在夜雾里浮动如暖玉。
“广宁侯到 ——”
“老臣参见皇上。” 他的声音像晒干的陈皮,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
赵宵廷斜倚在明黄软枕上,殿中熏着龙涎香,却盖不住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广宁侯你可知道,今日玉清宫闹出了多大的乱子?” 赵宵廷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冬日里的寒风,“那星辉道长是你引荐给朕的,今日他却在玉清宫行刺太子,更令人惊诧的是,跟随他的道童袖箭上的毒,竟与十五年前淑妃所诞皇子所中之毒一模一样。”
陆光周的目光猛然凝固在面前托盘中的袖箭上,那金属的冷光仿佛刺痛了他的眼睛,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数下,忽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暖炉中的炭块突然爆出一声脆响,火星子如流星般溅在陆光周的袍角上,瞬间烧出一个焦黑的小洞,宛如一个小小的伤口,在华美的袍服上显得格外刺眼。他望着赵宵廷愈发阴沉的脸色,如同望着即将降临的雷霆之怒,忽然间伏地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上明鉴!” 陆光周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和急切,“老臣每逢雨雪天气,肩颈疼痛难忍,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是这星辉道长赐了老臣几颗丹药,解了老臣的病痛。老臣心中感激不尽,视他为救命恩人。
此后,星辉道长时常入府,帮老臣调理身体,效果显着,老臣的病痛竟好了大半。老臣也曾细细派人打探过他的身份,得知他乃玉清观主持,素日里帮人看病施药,广结善缘,十分得人敬重。
老臣见皇上身体虚弱,心中忧虑,这才斗胆引荐此人入宫,为皇上调理身体。万万没想到他竟包藏祸心,行刺太子,老臣对皇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还请皇上明察!”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陆光周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赵宵廷盯着伏在地上的陆光周,眼神阴鸷如鹰,仿佛要将他看透。
良久,赵宵廷开口说道:“广宁侯口口声声忠君爱国,却将豺狼虎豹引荐入宫,致太子身临险境,这等忠心,倒叫朕开眼了。”
陆光周额间已沁出密密汗珠,正要辩解,忽见帝王抬手挥退。“罢了,朕乏了。你且回去自省,三日后再来回话。” 话音未落,太子赵锦曦携寒冽风雪踏入,玄色锦袍翻涌如墨浪。
“父皇请看!” 他抖开密折,朱批在烛火下猩红如血,“御史台查获广宁侯私设铁坊,其工匠掌纹深异常人,所铸三棱倒刺箭,分明是破甲利器。更蹊跷的是,那铁坊所在,正是二十年前先帝亲赐的围猎场。”
龙榻上的赵宵廷猛然坐直,金丝盘龙袍猎猎作响,密折挟着劲风劈面而来。陆光周矮身躲过,玉带环佩撞出凌乱的声响:“皇上明察!那猎场乃先帝嘉许臣护驾之功所赠,陆氏满门世受皇恩,岂敢行此悖逆之事!”
赵锦曦踏着青砖步步紧逼。靴底碾过砖缝的脆响惊得陆光周后颈发寒,赵锦曦眼底淬着霜的笑意:“十五年前淑妃幼子暴毙之夜,侯爷可还历历在目?太医院医案记载那孩童周身青紫,分明是中了莲心散之毒。而侯爷夫人当日抱过皇子,三刻后毒发 —— 这等巧合,当真是天意?”
陆光周跌坐在地砖上,玉带扣硌得尾椎生疼。他此刻面色惨白如纸,喉间翻涌的辩解化作破碎呜咽。
烛火摇曳间,赵锦曦指尖抚过腰间羊脂玉佩,嗓音裹着冰碴:“听闻侯爷与淑妃娘娘,曾是青梅竹马?城郊共乘一骑,私语绵绵,可还记得?”
“太子殿下这是要构陷老臣?” 陆光周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攥住袍角,“皇家金口,岂能信口雌黄!当日抱过皇子者众多,皇上之前早有定论,何来栽赃之说!”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赵锦曦轻笑,声线似裹着陈年冰雪,本宫幼时与林家大公子偷溜出宫,曾见侯爷与未出阁的淑妃并辔而行。谁知转眼,侯爷娶了林家嫡女,淑妃却入了东宫,成了父皇侧妃—— 这般跌宕,倒比戏文更精彩。”
龙椅上的赵宵廷龙目微眯,目光如刀剜在陆光周脸上:“太子所言,句句属实?”
“儿臣不敢欺君!” 赵锦曦重重叩首,额间红痕与摇曳烛火相映,“虽年少贪玩,然此情此景刻骨铭心。”
殿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宫灯明灭不定。陆光周望着帝王阴晴难测的神色,只觉后颈寒意刺骨,终于伏地痛哭道:“老臣与淑妃确有婚约,然父命难违才另娶他人。至于铁坊之事,定是奸人构陷!请陛下彻查,还老臣清白!”
赵宵廷摩挲着玉枕,半晌方道:“且先羁押,着薛、肖二卿会审。若有冤屈,朕自会昭雪;若有不轨......” 他话音顿住,寒意顺着龙纹蔓延至殿角,“陆氏百年清誉,恐要毁于一旦。”
赵锦曦垂眸掩住眼底锋芒,袖中指尖已掐进掌心。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明海涛满头大汗捧着重匣闯入。匣中弩箭泛着幽蓝寒光!展开的羊皮地图上,朱砂点点如泣血,工匠供认皆是兵器藏匿之处。
“这是谋反铁证!皇上,定是有人陷害老臣!”陆光周面如死灰,突然转向赵锦曦,目眦欲裂,“太子今日才去过玉清宫,便发生行刺之事,随后便指认老臣私设铁坊,锻造兵器。至于这地图何处得来的,老臣不知,太子殿下分明是栽赃嫁祸!”
“太医院回禀,父皇金丹中,竟掺了半年慢性毒药。” 赵锦曦字字如刀,“而这药方,与侯府世子陆逸给宠妾谢眏柔的药单,竟有七味相同。”
陆光周如遭雷击,浑身颤抖如筛糠。只见赵宵廷袖中明黄拂过案上金碗:“拖下去!羽林卫即刻彻查侯府,凡涉私铸、毒杀者,一个不留!全府上下,尽数押往刑部大牢。财产来历不明的,一概充公!”
夜幕笼罩皇城,万籁俱寂中似有暗流涌动。这场风暴,不过是惊涛骇浪的前奏。
宫阙飞檐上铜铃在穿堂风中发出幽咽。陆光周被羽林卫拖拽着跌出养心殿,脸上死灰一片。
更漏声催至子时三刻,广宁侯府正厅忽遭羽林卫闯阖。
林采萍踉跄跌坐在青玉螭纹案几旁,凤头钗坠地时,尾羽上镶嵌的东珠正滚落进血泊 —— 那是方才冲撞时被侍卫袖中短刃划破掌心所留。她望着被铁链锁住的嫡子陆逸,云锦广袖在风中翻飞如折翼寒鸦:“我陆家世代忠良!定是宵小构陷!”
话音未落,早被羽林卫统领铁钳般的手掌扣住腕骨,腕间羊脂玉镯应声而碎。
刺骨寒风如同无数冰针,顺着游廊的缝隙疯狂灌进来。涵雪瞅准时机,悄无声息地自屏风后摸出两件织锦披风,又顺手取了件厚棉襦,动作轻柔地披在瑟瑟发抖的母子身上。
袁忠勋瞥见这一幕,鹰隼般的目光微微闪动,片刻后,他将手背到身后,全作没有看见。
在丫鬟婆子此起彼伏的哭嚎声中,绿柳偷偷将檀木匣里的玫瑰茯苓糕用湘妃竹帕仔细包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
幻梅则神色紧张,迅速将平日里积攒的银票悉数塞进腰间,动作快得像是生怕被人瞧见。
一行人如同待宰的羔羊,被无情地牵着送进了刑部大牢。阴冷潮湿的牢房内,霉味与腐臭交织,令人作呕。
陈维芳将云初与睿泽护在膝间,素色裙摆铺在霉斑遍布的草席上,堪堪隔开几分寒意。
云初已哭至力竭,沾着草屑的小脸还凝着泪痕,稚气未脱的睡颜更显楚楚可怜;睿泽却睁着通红如血的眸子,指甲深深掐进母亲衣料,像只受惊的幼兽,想哭又不敢哭。
林采萍倚着斑驳的砖墙,凤钗已失,鬓发散乱,口中不住诅咒:“狗皇帝昏聩!定是奸佞小人进谗言!”
陈维芳抬眼望去,鬓边银步摇在昏暗牢狱中轻晃:“母亲可知,侯府究竟为何落此境地?方才袁统领所言,父亲私开铁矿、锻造兵器、暗藏毒药意图谋害圣上与太子,此等罪状,当真是空穴来风?”
“一派胡言!” 林采萍猛地拍向石壁,震落细碎尘土,“侯爷谨小慎微半生,从不结党营私,要那些兵甲作甚?”
“那毒药之事又作何解释?” 陈维芳声音冷如寒潭,“太子殿下素以贤明着称,若无确凿证据,怎会轻易下此抄家灭族的旨意?母亲可还记得,父亲近日可有异常?”
林采萍喉间发出破碎的声响,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墙缝。她忽然压低声音,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半月前... 你父亲深夜归来,衣裳上沾了些血,我问他,他只说... 只说在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事。”
陈维芳将一双儿女紧紧揽入怀中,织锦披风裹住三具瑟瑟发抖的身躯。涵雪、绿柳与幻梅三人相互依偎取暖,发间银饰在牢中幽光下泛着冷意。
二月寒夜如冰刃穿牖,铁窗透进的寒风将单薄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两件披风,怎敌得住四面透风的牢狱之寒?
陈维芳垂首望着怀中簌簌发抖的稚子,滚烫的泪珠砸在女儿泛红的额角。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母亲不哭。”睿泽将冻得通红的小手覆在她手背上,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蛛丝。这声软糯的安慰如利刃剜心,维芳别过脸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泪水簌簌而落。
若不是陆光周、陆逸父子暗中密谋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她们母子怎会深陷这樊笼囹圄?半载前,婆母夺了她掌家权,逼她交了府内库房钥匙。她前去求问缘由,公公陆光周摩挲翡翠扳指眼神躲闪,想来那时定是欲偷运禁物入府,怕她寻问查探,这才卸了她的权柄。
而今她们母四人却因他们被囚于大牢,让她如何不恨!
深夜,刑部大牢某处密室,薛仲礼将新制的弩箭呈给赵锦曦:“殿下,这批毒弩可穿透三层铁甲。只是...”
他犹豫片刻,“陆氏满门若尽皆伏诛,朝中恐生非议。”
赵锦曦把玩着染血的弩箭,忽然轻笑出声:“非议?本宫要的就是非议。当满朝文武都在质疑我残暴嗜杀时,老三老四,怕是要按捺不住‘清君侧’的心了。”
烛火摇曳间,他眼中闪过狼一般的狠戾,“容忍他们太久了,是时候清算了。”
薛仲礼抚着腰间玉带銙问道:“那明日赏梅宴可还继续?”
赵锦曦随手拨了拨手炉里的炭火:“老三近日动作频频,杜传江那厮没少往太师府递帖子。两淮盐商也闹得沸反盈天,林景泽近来愁眉不展 —— 御史台弹劾他的奏折摞了半尺高,皆言其收受盐商重贿却怠于任事。”
他双手紧握手炉:“我素知林景泽并非贪墨之徒,定是老三从中作梗,欲断我臂膀。如今朝野纷纭,正是多事之秋,午时已着母后传懿旨至各府,赏梅宴暂且停办。”
檐角冰棱忽然坠地碎裂,赵锦曦冷笑道:“老三以为用盐引案搅乱朝局便能得逞?他将御史台的矛头引向林景泽,倒正好教我腾出手来,料理那些在两淮盐道上蹦跶的跳梁小丑。”